自我了解是最为困难的,我们很容易发觉到想发挥自己的才干实际上是满途荆棘,所以一个有天才的人应该尽量发展他的事业,迫使自己去创造新业,所得的成就是万世不没的。
――李小龙
汽笛声响起,“威尔逊总统”号邮轮缓缓起航。李小龙是兴奋的,他终于告别了生活多年的香港,告别了亲人、朋友,也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邮轮缓缓离岸,岸上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他再也听不到亲友们的呼喊,听不到汽车的喇叭声,聚集在船舷上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海风在轻轻吹,清凉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咸味,这个世界是冷酷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舱位,每个舱位对应着的,是他们的身份、地位、财富。
“这才是属于我自己的路。”李小龙如是想。47年前,Jack也是像他这般揣着三等舱的船票挤上了泰塔尼克号,从英国的南安普顿起航,向着遥远的美利坚前进。
《海上钢琴师》中,少女的父亲对1900(1900是海上钢琴师的名字)说,当我听到大海的声音,我就决定改变自己的命运。湛蓝的大海,总是予人无尽的想象,让人豁然开朗,让人觉得以前的生活是如此的狭隘和乏味。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在乎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风景。这一场旅行,从李小龙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就变得惊心动魄、充满着悬念和刺激。
大海汹涌,暗礁重重,初次出海的人还会晕船,李小龙不在乎这些,早在襁褓中时,他就有过一次海上旅行,大海对他来说,是一次体验,是一个起点。航行有终点,人生之旅却无止尽,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还有梦想,就要让每一天都活得有意义,决不浪费上天赐予的每一分钟。
“弗吉尼亚”号三等舱的乘客们是幸福的,因为那是全世界唯一一处有立式钢琴的三等舱,那里还有一位没有任何身份户籍、却愿意为三等舱乘客演奏的天才钢琴师1900.很多人搭乘“弗吉尼亚”号,正是为了听一听这位传奇钢琴师指尖那动人的旋律,甚至连一些社会名人也会挤到“弗吉尼亚”号的三等舱,只为一睹1900的风采。
我们不知道“威尔逊总统”号上有没有乐队,如果有,相信李小龙一定会一展身手,秀一把他那精彩的恰恰舞。按照李小龙的家境,他完全可以坐上相对舒适的二等舱,那里大多是一些出海留学的知识分子、小生意者和中产游客,可李小龙毅然选择了三等舱。李小龙不缺钱,多年从影让他有了不少积蓄,但他把这些钱都交给父亲打理,而自己,只是带了100美元和很少一点生活费上路。这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从开始就要刨去过去的一切有利条件,他只是一个带着梦想的18岁少年,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从最底层开始。
几分兴奋,几分期待,又有几分迷茫,这就是李小龙当时的心情。喧闹的三等舱,带着汗臭味和鱼腥味的过道,乱糟糟的行李,小市民、农民、穷学生、江湖艺人、骗子、投机者、流亡者……都操着不同口音、带着不同目的蠕动在拥挤的三等舱里。在从小在富足之家长大的李小龙看来,一切都是新鲜的。
一艘海船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社会的缩影――有钱人住在头等舱,西服笔挺旗袍翩翩的徜徉于顶层的甲板上,奢华与风尚,在他们眼里都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公子、名伶,不过是旖旎外表下的声色犬马,舱门一关,便是风月无边。中产们住在二等舱,他们有学识、有抱负、有追求,他们是社会的中坚、未来的希望,他们看不起有钱人的庸俗排场,带着酸味投去鄙夷的一瞥;想与三等舱的人打成一片体验生活,又受不了那里脏乱的环境与刺鼻的气味,于是沦落为不上不下最为尴尬的一群人。剩下数量最多的穷人,则被随意丢在三等舱,他们是社会的底层,大多为生活所迫,不得不破釜沉舟走出这一步。整个三等舱,浓缩了众生百态,不消数日,就让年轻的李小龙感受到了底层人们生活的艰辛,就连船上的船员和水手都看不起他们。他们乐观而执着的态度,也深深的打动了李小龙。
人不怕穷,最怕安于现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有生存的意志,不论多么困难的环境,不论前路是多么的艰难困苦,只要一咬牙,都能挺过去。也许从那时起,李小龙就有了给小人物拍电影的念头,现实中的英雄,并非风光招摇的有钱大侠,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在我们身边。
海上的航行很漫长,也很乏味,李小龙是个有心人,他不想在到了美国后还对美国一无所知,于是就跟这些在美国居住多年的叔叔伯伯们聊天,一边聊天,一边了解美国。李小龙能说会道,又开朗直爽,所以很快就交到了一些朋友,其中有不少是早年移居美国,每隔几年回港探亲,又搭船返回美国的中年人。“美国遍地是黄金”,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说法,但是接触过那些三等舱的美籍华人后,李小龙觉得他们根本算不上有钱,很多都是新移民法颁布前前往美国的劳工出身,和自己一样在普通餐厅里吃饭。为了看看自己的英语水平,李小龙还特地用英语和他们进行交流。每到这时,那些大叔大伯们就会笑着对李小龙说,他们这些所谓的美籍华人,其实从小就生活在唐人街里,周围都是跟他们差不多的华人、华工,有的以做小买卖为生,有的则一辈子在茶楼戏院充当跑堂和杂役,晚上则睡在简陋的小阁楼或一群人挤在破旧的大房间里,过着与香港底层小市民类似的生活。在美国人看来,他们就是最下等的移民,劳工、脏乱臭、小偷小贩,甚至成了华人的代名词。这些挣扎在美国最底层的华人备受歧视,别说接受美国教育,就连唐人街之外的世界都很少接触,他们对美国的了解还不如在出发前临时抱佛脚恶补《美国便览》的李小龙,就连最简单的英语单词都说不清,甚至连三藩市、华盛顿、纽约的位置都搞不清楚。
“这就是遍地是黄金的美国吗?这就是我所要去的地方吗?”李小龙这样问自己。当初,他不肯多带钱,一方面是自信满满,觉得不能再靠家里,要白手起家靠自己的本事赚钱,另一方面,就是听多了美国有多么好,去那里“?钱”是多么容易的话,觉得轻而易举就能在那里立足、发展。
李小龙有些后悔,也有些犹豫。他还只是个少年,和普通人一样会有情绪波动,这很正常,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自强的楷模、奋斗的机器。正因为有了犹豫和疑问,李小龙才会积极的去思考,去正视自己,而不会盲目的被美好的愿景冲昏头脑。
“威尔逊总统”号离开香港后,并没有直接横渡太平洋,而是转道向北,首先前往日本的神户、横滨。
李小龙出生在日军侵华的年代里,少年时与日本人也有过接触,这个民族的柔道、剑道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直到邮轮停靠在神户、横滨岸边时,他才真正见到了日本。这是一个什么都稀缺的国家,唯独不缺拼劲。短短十几年,日本就从一个满目疮痍的战败国中走了出来,日本人也以一种积极、隐忍的姿态开始重建国家。港口是日本获得资源的窗口,也是最能体现日本实力和活力的地方,我们不知道李小龙当时有没有下船,也不知道“威尔逊总统”号在当地停泊了多久,但是我想,岸上的那个世界,给李小龙留下的,应该是与《海上钢琴师》中1900完全不同的感觉。
面对陌生的城市,1900站在连接轮船和陆地的钢桥上,驻足良久,最后,他摘下自己的帽子,远远的抛向岸上,然后转身。帽子没能飞上陆地,最后掉进了那道窄窄的水面;而1900,这个出生在船上,在船上长大,一旦靠岸就失去演奏灵感的天才钢琴师,也没能走出自己的世界。
面对陌生的城市,李小龙站在高高的船舷后,驻足良久,最后,他选择呐喊,尽管岸上的人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但他仍旧要喊出来,因为那是他的声音,他的情绪。他要让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听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少年正在呐喊,因为他激动,他突然想明白了,任何迷惘和彷徨都是暂时的——苦不苦,看看日本人;难不难,看看日本人!
日本人都能在逆境中奋起,中国人为什么就做不到?我李小龙为什么就做不到?终有一天,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那个喊得人,是一个中国人,他的名字叫——李小龙!
邮轮再度起航,离开了寒冷的日本,前往火热的夏威夷。这段旅程是轻松而愉快的,李小龙已经走出了当初的迷惘和彷徨,继续与船上的乘客聊天、交谈,即便只是一些唐人街的琐事。李小龙明白,自己到美国后的生活不会一帆风顺,很有可能和他们一样从最底层做起,因此,多了解一些美国华人的生活,多掌握一些可供谋生的信息,都是好的。
1959年5月19日,在经历了19天的海上航行后,“威尔逊总统”号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旧金山,也就是当时人们口中的三藩市。面对这座自己出生的城市,李小龙没有任何的亲切感,18年恍如一梦。离开甲板踏上钢桥的那一刻,李小龙也许能够感受到1900的心情――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陌生,我的生活就是钢琴的键盘,键盘是有限的,而这座城市,还有城市之外的那些城市,那无数条路,都是我所不能掌握的,是无限的,我难以接受不在双手控制之内的生活,正如我不能离开钢琴一样……
然而,他是李小龙,他出生在陆地上,大海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次旅行,一个过程,一个起点。同样陌生的城市,同样无数条路,在李小龙眼中,那不是惶惑和退缩的理由,而是前进的最大动力!
到旧金山后,李小龙用Bruce?Lee(布鲁斯?李)这个名字办理了户籍证明。旧金山素有“翡翠之城”的美称,也被誉为“华人的天堂”,但正是在这样一座城市里,种族歧视依然十分严重。若不是李小龙拥有美国的出生证明,他很有可能被当作从香港偷渡来的童工遭到遣返。尽管如此,那些美国的白人政府官员还是用不屑和嘲弄的态度对待李小龙,像是在说:“欢迎来到美国,这里是你的天堂,也将会是你的地狱。”相信当时的李小龙一定很想冲上去给那几个美国胖子狠狠一拳,但是他忍住了,这是在美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就等着看我李小龙的本事吧!
与每一个除外寻梦的人一样,李小龙来到旧金山后,首先面临的就是谋生问题。李小龙不想用家里的钱完成学业,只想凭自己的本事在美国站稳脚跟。然而,身在异乡,靠什么维持生活?这个问题,李小龙在香港时就曾考虑过,当时的想法是靠功夫来赚钱,也就是开馆授徒,所以他才会在离开香港前拜邵汉生为师。但是开馆授徒也要有条件,资金、场地从何而来?更何况你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少年,如何让当地人知道你的名字,并且相信你功夫?
李小龙离开香港前,父亲李海泉给他一个住在旧金山市区的朋友文世伯写了一封信,让他代为照顾刚到美国的李小龙。李小龙办完相关身份证明后,就去拜访文世伯,顺道在旧金山等待大哥李忠琛。找到文世伯的住处后,李小龙发现父亲的这位老友身体状况很差,连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更别说照顾他人了,于是就有些灰心,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老于世故的文世伯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他既没有托人帮李小龙找工作,也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而是劈头盖脸的给李小龙泼了一盆冷水:在香港,你李小龙是小有名气的童星和威震街坊的小霸王,还有个走到哪都会有人卖面子的老爸;但是在美国,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你从哪里来,过去干过什么,有过多少风光的经历。在美国人眼里,你李小龙就只是一个来美国“淘金”的华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穷小子。在美国,一切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换来,没有人能帮你、照顾你;没有真本事,哪怕你饿死了,也只能落得与臭水沟里的老鼠为伍的下场,没有人会同情你。
现实与理想的距离总是如此之大,生活会把一切美好的梦想都打得粉碎;它露出狰狞的笑容,热情的欢迎着每一个想要成为主人的客人,然后将他们吞噬。有很多人觉得文世伯冷酷无情,可他说得都是实情,那才是真正的美国,才是李小龙真正将要面对的现实。作为李小龙父亲的朋友,文世伯给李小龙提供住处已是仁至义尽,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作为一名在美国生活多年的老华人,文世伯能够在李小龙开始美国生活之前就把这些对他讲清楚,让他对未来有个清醒的认识,恰恰是非常必要,且非常坦诚的。
当然,文世伯这么做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从神情举止上看出了李小龙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这样的脾气对他在社会上谋生决非好事,有必要在一开始就杀杀他的傲气,免得日后吃亏惹麻烦。从这一点上看,文世伯是用一种比较残忍的方式在帮助李小龙,这种方式很有美国特色,也能激起李小龙的斗志。
李小龙没有记恨文世伯,他原本就没想用别人的钱来念书生活。为了等大哥李忠琛前来旧金山会合,李小龙开始自己找出路。起先,他在餐馆做杂工,每天拖地、擦桌子、刷碗、倒垃圾,勉强度日。后来,凭着自己的勤快和俊朗的外形,又被提拔为服务生,生活才稍稍有了一些改善。但这些毕竟都只是权宜之计,稳定的收入才是立足之本。
来到旧金山后,李小龙也没有放松对武术和舞蹈的练习。有一次,李小龙在住处练舞时被文世伯的儿子撞见。文家兄弟见他舞技如此精湛,就劝说李小龙可以开办一个恰恰舞培训班来赚取生活费。李小龙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在文家兄弟的帮助下,联系到了旧金山弯区的一处社区,在他们的礼堂开办舞蹈课。为了吸引学员,李小龙的舞蹈班收费很低,尽管如此,还是应者寥寥,经常出现冷场的情况,郁闷的李小龙只好对着空荡荡的礼堂打拳发泄。
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小龙的舞蹈课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名叫严镜海,专程从奥克兰赶来观摩李小龙的舞蹈。这次见面持续的时间很短,两人也没有进行太多的交流,李小龙只是一如既往的把融入自己功夫的舞蹈淋漓尽致的展示了一次。李小龙也许没有想到,正是这次短暂的会面,让自己在这位名震美国华人武术界的高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和严镜海之间的故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
两个月后,李小龙的大哥李忠琛也来到旧金山。按照原来的计划,兄弟二人在旧金山会合后,便相互照顾一起在美国读书发展,但是事与愿违,李忠琛已经接到了明尼苏达州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好先一步赶去报到。李小龙本打算跟着大哥一同前往明尼苏达,这也是家里人的意见,然而李小龙却没能在明尼苏达找到合适的大学就读,兄弟二人匆匆见面后,不得不再次分手。
从李小龙后来的发展看,这次分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李小龙家人的本意是,让李小龙与大哥呆在一起,既能在生活上相互照应,也好让成绩优秀的李忠琛指点李小龙的学业,看住这个到处闯祸的弟弟。如果事情真的按这样发展,李小龙的生活就会从此改变,他所走的也许就是另外一条人生之路,振藩国术馆会不会开办,李小龙会不会认识莲达,能不能在美国武术界打开一片天空,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世界很可能失去一位叱咤一时的功夫巨星李小龙,而多了一个普普通通、可能现在还活着的李振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