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李国文说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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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之声

在城市,春天的来临通常是由气象台预报员告诉我们的。而在农村,春天是随着布谷鸟的叫声而来,不打招呼,不请自到,甚至年意未尽,借着那黄得耀眼的迎春花,宣布她的光临。因此,在我的家乡长江流域一带,只要听到布谷声声,便正式进入播种插秧的大忙季节。

当江南三月,斜风细雨、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盎然春意已经到了满园春色关不住的程度,而华北平原也才不过柳枝初软、麦地露绿、乍暖还寒、冷风料峭,刚刚走出隆冬而已。因此,带来早春信息的布谷鸟,远不如在南方那样高声朗气、精神抖擞。但这最初的叫声,意味着大地苏醒、春事临近。北方人家该把挂在仓房里犁耙锄耧摘下墙来,该把牲口棚里堆积的厩肥运往地里。尽管地头上的残雪仍星星点点在背阴的垄沟里存留,河沟里的残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在粼粼的碧水中,但这一声声布谷的提醒,庄稼人再也坐不住了。

是布谷鸟,把春天带到苏醒的大地上来。

在这个忙碌季节里,人们听惯了那悠扬而又从容、清脆而又嘹亮的鸣声。多少年来,也可以说是多少辈来,播种的快乐、丰收的期待,都和这个鸟儿的名字联系着的。就农民而言,再没有比听到它的鸣声更为熟悉、更感亲切的了。

许多鸟类以声命名,而布谷鸟那既不聒噪也不媚俗,庄重尊严、高亢致远的鸣声,算是最为贴切、最具诗意的了。数十年来,我长时期在穷乡僻壤、荒山野林被劳动改造。每年这个季节里,总是能听到它的鸣声,然而,始终不曾见到它的真容。据说,这是一种学名叫大杜鹃的鸟,性情极为孤僻,通常离群索居,甚至求偶期间,雌雄也不共同生活。因此,城市中人,很难聆听到这种大自然的真正天籁。必须要到远离尘嚣的田野,人迹罕至的山林,才能享受到如舒伯特《听听云雀》的乐趣。

如果你走运,听到的不是一只,而是一对,像久别的亲友在问候探询,像相聚的情侣在和鸣对唱,此起彼伏,远近呼应,这时候,春天,阳光的感受,土地,农忙的感受,“一年四季在于春”的感受就会更深刻。可如今,城市太大了,想走出五环、六环,这老腿老脚谈何容易,若是打的专门去倾听布谷鸟,岂不让开车师傅笑死。于是这“布谷布谷”的春之声,只能是我的一份怀旧、一份憧憬了。

前两天,一位在远郊区县租了农家小院埋头写作的朋友打来电话,谈完正事以后,我忽然想起来,向他打听:你那小村落,不就在燕山脚下吗?应该听到布谷鸟了吧?

他反问我,为什么对这种鸟儿感兴趣?我告诉他,正翻旧诗,恰巧读到古代两位诗人写布谷的诗,一为杜甫的“布谷声声催春种”,一为陆游的“布谷布谷解劝耕”。如果说雄鸡报晓意味着一天开始,燕语呢喃意味着春天到来,那么,布谷声声则意味着农忙开始。因此,布谷鸟固然属于春天,同时又属于农村、农民、农事,说它是庄稼人的鸟,是心中惦记着广袤土地的鸟,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由杜甫、陆游的布谷鸟想到古代这些文人对于农民“耕”和“种”的萦注,对于农村“催”和“劝”的关怀,真是值得后人学习的。他们要比当下的作家和诗人投入更多的感情,写出更多的篇章。在如今的文学、影视、艺术领域中,农民已不再是主角。帝王后妃、将相王侯、达官贵人、政坛大佬、经理老板、白领阶层、丽人美女、风流公子,才是亮相于荧屏、活跃于舞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一线人物。近十亿农民在想什么,做什么,已不大在作家、诗人的考虑之中了。当然,这也是工业化时代发展的历史必然,但是不是有可能忘记在村路上走过时那飞扬的尘土、脚上的泥巴呢?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开始疏离了土地,冷落了庄稼人了呢?这是值得深思的。

苏轼也为布谷鸟写过一首极其生动、富有情趣的诗: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

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

不辞脱裤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东坡先生在诗中自注云:“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裤’。”这四个形声字,倒也说明布谷鸟的鸣声从一千年前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所谓“土人”,自然是地道的农民了,由于缴不上租,而被杖责留下的瘢痕,连破裤也不好意思脱下来。用“脱却破裤”命名布谷,可谓绘声绘色。那结尾一句“水中照见催租瘢”既有调侃,更多辛酸,可以想象在苛政重压下的农民的状态。

诗人写的是布谷鸟,想到的却是农民的疾苦,诗人的心和大多数人联系在一起。这是苏轼谪放黄州时的作品,为《五禽言》中的一首。他生活在天人合一的大自然中,心领神会这个美学中的农村大地,才能有灵动的思绪、丰富的想象、朴质的辞藻、生动的形象。这和那些关在书房里闭门造车、脱离实际的文学家苦思冥想出来的作品最不相同的地方,就是更具生命的活力。

我很羡慕这位同行,远离城市,不受时尚干扰,不被潮流影响,静心写作。而且,还有这一份春天的幸运,能听到大自然的韵律。

他迟疑地说:到布谷鸟该叫的季节了吗?

我说,老兄,都三月份了呀!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今年我好像还没有听到过。去年春天,倒是偶尔听到过两声,不过,老乡说,这种鸟嫌人多,远走高飞了。

也许,城市的面积扩大,村镇的人口增多,节假日漫山遍野的旅游者让性喜孤独的布谷鸟禁受不住,逐渐远离人类活动区域,这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一个中国作家,一个中国诗人,还是不要离大多数的中国人太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