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庙乡乡政府大院看门的老人姓马,来自农村,院里的大部分人都叫他老马,也有个别人称呼他马师傅马大叔马大伯马大爷的。老马约摸有六十多岁,他和蔼可亲热情随和,对进出大院的人他都笑脸相迎,不时还帮院内的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如托个口信、给自行车打气、转交件东西什么的。日子久了,人们从他的口中知道,他的老伴把儿子生下后就撒手西去,他一把屎一把尿既当娘又当爹地把儿子带大,从小学供到了大学……每当提及他的儿子,老马就一脸的光辉灿烂,用他的话说,儿子现在混得人模狗样了。若你进一步问及他的儿子在哪里工作,如何出息时。老马则神秘地笑笑,岔开了话题。
石庙乡比较偏僻,底子比较薄,是个穷乡。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因此,常有人来乡里找领导“纠缠”。院内不少人都讨厌这些上访人员,惟恐躲避不及,说他们是无中生有无理取闹。可老马不这么认为,他说,这些人如果没冤屈,不会吃饱了没事干,丢下农活不管,翻山越岭忍饥挨饿来这里上访;他们来找政府,说明他们还相信政府,一旦有了问题不找政府,那我们的政府就危险了。因此,一旦有人来“闹事”,老马就先诚恳地让到自己屋里,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拉家常说心事……他的诚心实意赢得了信访者对他的好感乃至信赖。老马摆事实讲道理谈古论今,每年都要说服几十个上访者。
可以说,老马帮了乡政府的大忙,马乡长十分感激。马乡长是县上物色来的,他家在外地,又没结婚,很少回家。他手头不忙的时候就去老马那儿看看,问问吃的问问穿的,也听老马唠叨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甚至有些事还要听听老马的意见,有时候两个人意见不一致,竟争吵到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的地步。譬如,有上级领导来了,马乡长惟恐招待不周,就把他们领到乡里最豪华的大酒店里。老马就说马乡长不该拍马屁,说石庙乡还没脱贫,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说他们吃这一顿饭,可以解决一个困难户一年的开销。马乡长说他也难啊,说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马指着马乡长的鼻子,瞪着眼说别为自己开脱了!当官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若处处想着如何讨好上面的领导,这官最好别当!但马乡长毕竟是领导,有肚量有涵养,事情过后,照样去找老马拉呱。老马发现,上面再来人时,马乡长就把他们领到了乡政府的食堂。老马就笑了,心说小子,胆敢胡来,我让你这乡长做不成。
可是,乡政府的其他人却对马乡长和老马都有看法,说老马不知天高地厚,说老马狗咬耗子等等;说马乡长太没一点派头了,对一个乡下的老头这么器重,而且容忍他对自己指手画脚的……马乡长听到传言,就笑了笑说,老人的话也有道理啊。
去年秋天的一天,那时,老马刚来不到一个月。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趁人不备爬上了乡政府办公楼楼顶,扬言要跳楼自杀。从小伙子的吆喝中得知,原因是乡里扩宽道路,把他家的房子给拆迁了,他嫌乡政府补偿的钱少,多次讨要没有结果,便以死相挟。
当时乡政府大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包括马乡长在内的乡领导们一时手足无措,因为乡里是按文件执行的,他们没有错,但小伙子根本不听解释,说让乡政府再给他五万,否则他就跳楼。110的警察们闻讯也来了,但任凭他们好说呆说,小伙子就是不听劝,只是要马乡长答应他的要求。
这时,老马挤出人群,高声对小伙子说:“孩子,俺想和你说几句话,中不中?”
小伙子在上访期间就认识老马,知道他是个好人,就同意了。老马不顾年迈体弱,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六层楼高的房顶上。
老马不动声色地说:“孩子,在你临死之前,你最挂念哪个人?”
“我爹。”小伙子没加思索地说。
“为啥?”老马追问道。
小伙子黯然着脸说:“我15岁就死了娘,是爹把我养大的……”
老马动情地说:“孩子,你知道你爹心中最大的愿望吗?”
小伙子默不做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马的话。
老马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孩子,俺作为和你爹一样年纪大而且经历相似的人,俺知道他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啥,那就是盼望自个儿一手拉扯大的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因为俺也有个儿子,他的娘也早死了,也是俺把他养大的,俺供他读了六年小学六年中学四年大学,如今他毕业有了工作,但俺并不希望他挣多少的钱,当多大的官,俺最祈望他能够没病没灾平安健康,能够天天见到他,他是俺心中的灯,是俺活着的希望。孩子,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常言还说,钱是王八蛋,没有咱再赚。只要有人,钱终久能赚得回来……但没有了你,你爹靠谁啊?他老人家怎么活下去啊?”
小伙子耷拉着脸,无言以对。
半个小时过去,泪流满面的小伙子搀扶着老马下楼了。
在场的不少人都流泪了,包括马乡长。
日子和从前一样,来了去,去了来。马乡长闲暇时,没忘去老马那儿坐一坐,聊一聊。
真应了农村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寿。有一天,老马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人们看见马乡长在老马的遗体前两眼淌泪长跪不起,好大一会儿才撕心裂肺地呜咽出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