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头母羊的肚子越来越大,象吹足了气的气球。我一有时间就跑到羊圈里犯傻,担心哪天大母羊会飞上天,却又希望看到它飞翔时的景象。娘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光头,说娃儿,等大母羊下了羔,羊羔就归你。我迷瞪不解,说给我?娘说等羊羔长大了,卖羊毛的钱就让你花,给你做新衣服,买玩具手枪……娘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在意,我在想象着穿上新衣服,腰里别着玩具手枪,站在伙伴们中间该是多么地惬意啊。但不知为何,我对娘说的是,我要上学,我今年都九岁了。
大母羊的肚子如跑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它拉屎般“屙”下四头小羊,可惜只有一头活的,其余三头都死了。爹沉着脸,哀哀地对娘说,若是大母羊吃的不孬,不会这样的。娘的眼圈红红的,没言语。幸存下来的那头羊羔很瘦小,小腿跟麻杆似的,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象喝醉了酒的村长。我问娘,说小羊羔吃什么呀?娘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耳朵,指着大母羊后腿间吊着的玩意儿,说那不是小羊羔的“蜜蜜”?我说怎么空当当的没灌奶,跟你的“蜜蜜”一样疲塌?娘扑哧笑着打了我一下,说傻孩子,奶还没下来呢。一天,两天,三天。大母羊的“蜜蜜”依然没有动静,犹如村里那些爷爷们烟杆上吊的烟包一样难看。爹苦着脸对娘说,没有草吃,奶水也没有。娘皱着眉,说再没有奶吃,小羊羔就饿死了。娘说的不错,小羊羔泥一样软在地上,睁着无助的眼神一动不动,任凭大母羊用嘴去撩拨它。爹看了娘一眼,说前几天村长不是送来一百块钱的救济款?先去买几袋奶粉。娘迟疑着没动。爹剜了娘一眼,说别舍不得,等小羊羔长大了,还不一样铰毛卖钱?
也不知小羊羔喝了多少袋奶粉,终于能“咩咩”叫着围着大母羊撒欢了。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去放这一大一小母子俩。草原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羊群,远远望去,象朵朵白云在飘动。天黑了,羊们也不急着回家,而是象狗找屎一样在草原上嗅来嗅去地寻找食物。有时羊吃不到草,就把嘴拱进地里吃草根。一群羊过后,草地就象犁过没耙过一样……草原上为什么没草呢?我常常坐在草原上痴痴地想。
有一次我把羊强行轰回了家。正在房顶上修补窟窿的爹停下来,死死盯着小羊羔。早上临出门时,爹吩咐我,说羊肚子吃得鼓起来再回来。我心里紧紧地瞅着爹,羊没有吃饱,肚子还是扁扁的,爹要揍我?娘见状也吓坏了,赶紧拉着我的手,说没有草吃,怨不得娃儿。爹说,再过几天,小羊羔就该铰毛了。娘松开我的手,说要是有草吃,上上个月就该铰了。爹叹口气,说羊毛现在也不值钱喽。娘恨恨地说,外国人真不是东西。娘说的外国人指的是在镇上建羊绒厂的那些人。听娘说,外国人刚建厂那会儿,羊毛几百块钱一斤,现在几十块钱一斤。
不管怎么说,小羊羔能铰羊毛赚钱了。我憧憬着未来的日子,以致于夜里睡觉,接连做了好几个梦:小羊羔铰了麦秸垛一样多的毛,卖了好多好多的钱,爹哆嗦着手数不过来,娘眼里闪着泪光,也帮着爹数;一会儿又是我把身上的衣裳脱了,那是爹的旧衣裳改做的,我穿上新衣服,背着崭新的书包,一蹦一跳上学去了……
没等到小羊羔铰毛那一天,出事了。那天黄昏回到家,在煤油灯的照射下,才发现小羊羔身上惨不忍睹,身上的毛掉得一绺一绺的,有的地方青筋暴现,裸露出红红的肚皮……爹恶恶地拿眼晴瞪着我,说咋回事?我躲在娘的身后,用近乎哭腔的声音怯怯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娘陪着涩笑,说别吓着孩子,你去大贵家问问,大贵他们在一块放的羊。爹转身横横地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爹才回来,他黑着脸对娘说,有几家比咱还惨,羊毛几乎被啃光了。娘惊了脸,说谁啃了?爹软着声音说,天不下雨,草没有,草根也吃完了,它们饿急了这就开始啃羊毛。娘说老天爷,还让人活命不?说罢就去抹眼泪。爹说去,把娃儿们的旧衣服找几件,明天出圈时给它穿上。
第二天,我赶着两只穿了衣服的羊出门了。开始我还怕人家笑话,磨磨蹭蹭不想到草原上去。谁知到了村口,才发现伙伴们的羊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大家感到十分有趣,纷纷指着羊群说,谁谁家的哪只羊打扮得真好看,象村长家电视里那些露着胳膊大腿的大姐姐。
一个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把小羊羔的双眼打瞎了。那一天真热,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太阳像个火球挂在草原上空。羊群走过,荡起阵阵尘土……响午时分,天色忽然暗下来,风裹着沙疾速地吹来。我和伙伴们躲在附近一个废弃的蒙古包里,只听得外面的风猎猎作响,沙子“蓬嚓嚓”地在蒙古包上跳着舞,象有只妖怪在舞弄手段。伙伴们的脸色都很苍白,我也心跳加速,害怕得不行。待风沙过后,我们都冲了出去,在外面卧着的一群羊当中寻找着各自的羊。猛然,我惊呆了:小羊羔的两只眼睛血流糊拉的,还在往下淌着血水!大贵已经唏嘘有声地哭起来,他家那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被风沙卷走了。他这一哭,伙伴们也都呜嗬呜嗬地哭开了,哭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在草原上空。
没过几天,小羊羔死了,是饿死的。爹对娘说,剥了皮刹吃吧。说着就去磨刀。我想阻止爹,但我没有,因为我也好久没吃到肉了。我使劲咂摸了几下嘴唇,把口水咽进肚里。看着刀子在小羊羔身上划拉,蓦地,我眼里的泪小溪决堤似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