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员上任伊始,先拣最拿手的干??成立摄影爱好组。报名的学生很多,主要是都对照相机感兴趣。叶飘零说,人太多不行,就一架相机,轮不过来。但是动员谁谁都不肯走。叶飘零就想一个办法:分批分期地换人。她让学生站成一排,一二三四地报数,逢到五的倍数者出列。这样一共站出来六个学生,算是摄影组的首批成员。
叶飘零为此专门请温卫庭搭渡轮过了江,又坐汽车进城,买回来整整一打黑白胶卷。
叶飘零又说,人像摄影必须要有模特。她在校园里转悠来转悠去,从每一间教室的窗口探身往里看,把几百个学生的面孔体态都放在眼里过了过,反复地斟酌和比较,最后选定了小芽。
林小芽的眼神里有内容。她请小芽站在一堵土坯墙的前面,对她的几个门生讲解说。你们看她身后的背景,再看阳光在她和土墙之间构成的阴影,从这幅画面你们想到了什么?
不等学生回答,她忽然地把相机塞在一个学生手中,三两步奔到小芽面前:"不不,你不能这么站,这样的姿势太僵硬,毫无美感。你试试这个动作?"
她转身,后退一步,背靠土墙而立,身体往左边侧过来,头部向右边扭过去,两者之间组成了两个相反的平面。她又将右边的胳膊尽力伸展,手掌贴住墙面,仿佛要感觉墙体的温度似的。左边的那只胳膊,她试了几个姿势,觉得都不妥,干脆背到了身后。然后,她把脑袋微微仰起,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专注而凝重,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鼻梁挺峭,像是某种欲望的座标,嘴唇似开似合,在惊讶和渴盼之间迟疑不定,整张面孔的深处升腾出明亮和动人的光辉,使站在旁边的小芽忍不住地砰然心跳。
心情和神态居然可以表演,而且能够演绎得如此美好和神圣!
小芽的心里,从这一刻开始,对叶飘零有了一种异样的崇拜和迷恋。
叶飘零示范完了刚才的动作,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从墙上弹出去,转一个漂亮的弧形,站到了小芽的前面。
"你过去,照我的样子,做一个看看。"她简短地命令小芽。
她本着完美主义的态度,亲自搬动着小芽的肩,胳膊,臀部,转动小芽脑袋的侧角和仰角,寻找眼睛的最亮点,退后几步看看,再奔上去稍做修改,像是对付一个精心构思的雕塑作品。有几秒钟时间,她的面孔距小芽的鼻尖那么近,小芽甚至感觉出她皮肤上的热气,是温暖而发散的,渗杂着阳光下花开的香味。小芽不知道这究竟是女人皮肤该有的气味,还是叶飘零用了某种特殊化妆品的缘故。
从她的双手传导给小芽的暗示也非同一般。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手指的语言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专横。被她的指尖触摸之处,小芽的肌肉马上变得灵性起来,每一根韧带的伸展和收缩都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细胞都饱满得如同花朵开放,简直就是肉体本身对叶飘零手指的心领神会的呼应。
叶飘零眯缝着眼睛,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引导小芽:"不不不,你不必拘泥某一种固定的神情,你可以变化,按照你心里想到的一切,任何一个飘忽而过的念头,一个情感的片断,甚至是一个笑话,一段音乐……你想到的东西都会在眼睛里有所流露,那就是眼神,是凝固在照片上的最可贵的痕迹。"
小芽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墙上,感觉到了吸饱阳光的墙体异常温暖,后背和臀部都非常舒服,完全可以支撑住身体的全部重量。于是她放心地让自己的灵魂在这片野地里自由飞升,紧贴身后斑驳的土墙,飘摇和摆动。
叶飘零率先摄下了有关土墙和女孩的第一个镜头。接着她抓紧时间把相机传给旁边的学生,教他如何调整光圈和速度,用变异来获得不同的效果。然后相机再传给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在紧张传递的过程中,叶飘零时不时抓空自己亲自拍上几张,把她认为的小芽最好的神态记录下来。
整个的拍摄活动中,鸟不飞,虫不鸣,草不动,连喧闹的芦苇都不再歌唱。一切都变得伟大和神圣。
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超越平凡,让混沌初开的乡村孩子们享受到了人类的创造之美。
这一次摄影活动的照片,叶飘零一张一张地冲洗出来,拣出最好的几张重新放大,跟其他几个小组的诗歌、作文、绘画作品一起,专门布置出一个展示栏,张贴在校园最醒目的地方。小芽在照片里的神情各各不同,有的忧伤,有的快乐,有的坚定,有的又很迷茫。下课的时候同学们争先恐后挤过去看,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欧老师也挤过去看了一次。她把燃着的烟头背在身后,仰了头,看的时间很长,好像她平常对着几何图形琢磨从哪儿画辅助线似的。后来黄规章也伸着脖子踱过去看,欧老师就转头对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黄规章告诉小芽说:"欧老师这个人其实并不粗糙,她很懂得欣赏美。"
小芽并不知道先前在展示栏下有两个老师相遇的一幕,因此对黄规章的这句话莫名其妙,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四
小芽总觉得叶飘零的身上有一种花香,甜丝丝的,淡悠悠的,时而宛转时而逼人的,简直就有些神出鬼没的意思。她不知道是不是上海女人的身上都有这种特别的气味。
林富民在家里跟李秀兰谈起叶飘零,说:"我先见她整天光着个脚穿鞋,以为上海人时兴脚上不着袜子呢,后来有一天才闹明白了,人家穿的是玻璃丝袜,不骗你,真的跟一层玻璃纸似的。哪一天你走近去细看看。"
李秀兰拿眼珠子白他:"你就这么没出息,盯住女人的脚丫子看?"
林富民打着哈哈:"稀奇嘛!你见过玻璃丝袜什么样子吗?"
李秀兰一扭身子说:"我的脚丫子没那么贵气,穿不了,也不稀罕穿。"
林富民说:"你没这个福气,我小芽有福气。"他转头看着小芽:"小芽,哪天爸爸去上海,也给你买一双。"
小芽回答:"要买我将来自己买。"
林富民笑得脸颊上的两块肌肉一耸一耸:"好好,我小芽说得好,将来自己给自己买。"
小芽说是这么说,心里总觉得自己跟叶飘零的世界隔着很长很长的一程,长得无边无际,仿佛这辈子都没办法逾越。有时候她走在叶飘零的身后,张大鼻孔嗅着前面飘过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心里就被突然袭来的悲哀塞住了,就觉得眼前这个优雅的女人只是一个梦,人是永远也不可能追得上梦的。
在办公室里做习题的时候,欧老师捕捉到了小芽面容上的恍惚。欧老师说:"小芽,我有一句经验之谈,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
小芽抬了头,一声不响地看着欧老师,等她往下再说。
欧老师把钢笔竖起来,夹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当中,在桌上轻轻地顿着:"人的一生,就像玩扑克,总共五十四张牌,你抓在手里的永远不可能是相同的花色。就是说,跟你组合成同一副牌的,今天是这些花,明天又会是那些花,变换不停,流水一样淌动的。"
小芽想了一想,小心翼翼说:"欧老师,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欧老师显然地有些失望:"你没有明白吗?我说得不够明白?"她搜肠刮肚,很费劲地在心里组织着一些句子:"我是说,有很多人,她们只是你人生中的一段过客,不可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路,终归有一天大家要分手。人的立身之本还是靠学问,真才实学。学问吃到肚子里才是一辈子的受益。"
小芽很灵醒,欧老师说到这里,她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她咬咬嘴唇,向欧老师表态说:"欧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耽误学习。我跟叶老师说,摄影组那边的活动我不再参加了。"
欧老师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我是怕你走歪了路。"
欧老师不是语文老师,大概也很少有兴趣阅读文学作品,对于人的理解就有点一厢情愿式的简单。以她的想法,小芽这孩子既然学习这么用功又这么优秀,她就一定知道为什么要学习。其实小芽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学习只是因为在学习中感到了快乐,除了学习之外她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可干的。而叶飘零的出现给她的生活打开了另外一扇门,阳光照射着门外的世界,如此新鲜又如此绚烂,她跟随叶飘零一步跨出门去,心里边"呀"地一声惊叫,就赖在门外再也不愿意回头了。
她忘记了自己答应过欧老师的话。或者说她没有忘记却又管束不住自己。无论何地何地,只要叶飘零在她的视线里一出现,或者对方拿眼神瞟一瞟她,小芽的心就砰砰直跳,胸膛里像插上了一面鼓满风的旗帜,呼啦啦地飘扯着,脚底下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跑的欲望,跑出教室,跑出校门,跑向一望无际的田野。
她有一张在芦苇滩上快乐飞奔的照片。拍照片的时候江边芦苇已经枯黄,因而照片采用的是高调摄影,在一片明亮的光影中,芦苇和她飞扬的头发都带着耀眼的白色,像是某种激情和愿望在她身边起火燃烧。她的身体从芦苇丛中轻盈地一跃而起,双臂如翅般舞动,背冲着镜头,而面孔扭回来看着身后的摄影者,脸上绽开着青春和顽皮的大笑。
小芽不记得自己那一天怎么就会笑成这样,看到照片的时候她感觉到有点惊讶也有点茫然。她要求叶飘零不要将这张照片放进展示栏中,怕欧老师看见了心生不悦。但是叶飘零实在太喜欢这幅作品,就瞒了小芽将它寄到省报的文艺副刊,取个很平淡的名字:江心洲女孩。下面的署名是:江心洲中学摄影爱好组。
不久照片真的发表了。叶飘零拿给小芽看,小芽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抢过去,三折两折塞进书包里,哀求叶飘零说,千万千万不要再给别的人看到了。叶飘零奇怪她的态度,问她为什么不高兴?照片上报纸不是很风光的吗?小芽慌慌张张地说:"我不能……我答应过……"
叶飘零就以为小芽毕竟是农村孩子,上不了台面,不如上海的女孩子们处事大方。
江心洲看报纸的人本来就少,就是看了,也不看文艺版,因此校长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校长拿着报纸问叶飘零,照片到底是她自己拍的,还是学生拍的?叶飘零一口咬定是学生拍的。校长就比较地高兴,特地吩咐会计给学校兴趣组拨了二十元活动经费。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而且还戏剧化地出现了一个高潮。
县文化馆的副馆长秦同志也是搞摄影出身的,也在省报上看见了那副照片。
秦同志看照片的眼光跟校长就不一样了,他完全是从专业出发,觉得这张照片的构思和技巧都有相当水准,能够慧眼找出如此清亮动人的女孩当模特固然是本事,把女孩的潜质调动起来,使她在一瞬间的拍摄中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更是常人无法达到的手段。
秦同志也是个求贤若渴的人。七十年代的文化干部们普遍地都比较爱才,总是不遗余力地举办各样各样的"学习班",掏心掏肺地想把自己的那点儿绝活传授给更多的年轻同志,看到他们出成绩就高兴。秦同志正好在县文化馆筹办一期"摄影学习班",觉得江心洲中学似乎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特地坐了汽车再坐渡轮赶到农场,要见一见中学摄影爱好组的这几个人。
秦同志从渡轮下来,一爬上江心洲农场高高的江堤,顷刻间就被这里浩荡和壮美的景色所迷恋。
那时候正是初冬,满滩的芦苇已经收割,江边大片的土地显得苍凉而空旷,灰色的长江也因此而一览无余,成了整座小岛的凝重的背景。江堤下的农田是整齐的棋盘形状,每一垄麦地都有百米之遥,规整而笔直地伸展出去。麦苗刚出不久,带着绒绒的新绿,视线望出去的感觉非常舒服。灌溉渠边的柳树槐树和杨树都落尽了叶子,但见树干一排排如卫兵列队,挟着一股步调一致的阳刚之气,特别地令人振奋。江面上有船,上百米长的拖轮如老牛拉车,行动缓慢地逶迤而过;长江客轮比较地高贵和傲慢,呜地一声汽笛长鸣,生怕人家忽视了对它行一个注目礼。打渔的小划子小得像一片树叶,在江面飘浮移动,忽地被浪尖顶起,又忽地往下一沉,简直让人心里为他们捏着一把冷汗。
秦同志是第一次上岛,他还从来不知道长江心里居然藏着这样一颗宝贵的明珠。搞艺术的人都容易激动,秦同志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在江堤上狂奔许久之后,当即作出一个决定:把这一期的摄影学习班放到江心洲农场来办。
秦同志找了农场副主任苏立人交涉办班事宜。苏立人本是教师出身,多多少少地有些艺术气质,又比较地好大喜功,愿意借机为农场扬扬名,再结交几个风雅的朋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场部招待所长林富民因此而忙了个脚底板朝上:准备住处,腾出会议室,买来黑布蒙出一间临时性的洗印暗室,通知猪场杀猪,到鸡场拉来一筐鸡蛋,还责成拖轮队的老大每天往场部送鱼。好在林富民是个热心的所长,他喜欢有机会施展他的领导才能。再说学习班每天的餐桌上总有些鸡头鸭脚可剩,林富民多多少少能为他的孩子们掖回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