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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学校(1)

江心洲中学是沿江一带几个公社里数得过来的好学校。不仅仅因为学校有江心洲农场这个强大的后盾,还因为从五十年代建校之初,一次又一次的群众运动把上至省城教授、下到县中教学骨干陆陆续续地遣送到这里,迫令他们思想改造、脱胎换骨的同时,不让他们丰富的学识白白浪费,任命他们兼做了江心洲中学的各科老师。

一个人有了知识和没有知识是真的不一样啊!这些江心洲中学的老师们,他们布衣布鞋,面庞清癯,白发飘飘,双肩微耸,夹着厚厚的备课笔记和作业本从校园中疾步而过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味到文明和理想是怎样从他们的身体中穿透而出,像一股气息和一道清风飘扬在学校的空气里,使这里的每一块砖瓦和每一棵树木都变得端庄和厚重,使坐满了教室的汗气蒸发的农村孩子们静默和思考,而后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地在精神的世界里向他们靠拢。

小芽初中时候的数学老师黄规章,一米八0的个儿,因为做了将近二十年右派的缘故吧,腰背已经佝偻得厉害,走路的时候脖子总是向前伸出去,勉力支撑着那颗白发苍苍的硕大脑袋,每走一步路,脑袋在脖子上总要晃上几晃,仿佛随时会有掉落的危险,让人觉得真该做根钢筋替他插进去撑着才放心。

黄规章是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五十年代在县中当数学老师时,真正是红透了一个县城,因为每年全国高考,省里的数学状元总是非他的学生莫属。那些学生们说,进了他的班,上到他的数学课,精神上总是莫名其妙的兴奋,脑子突然地灵醒起来,奇思妙想排成串儿地出来,想不理睬都不行。

黄规章的家里因此上总是高朋满座。来讨教解题方法的年轻老师,问难题的本班学生,外校外地慕名而来的数学爱好者,每年寒暑假回家探亲的他的昔日高足……他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端坐着,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高大的身躯前仰后合,仿佛生命中再没有比这样更加温馨和愉快的时刻。

五八年的反右派运动中,从来不过问政治的黄规章却在座谈会上说了这样一句话:"工农干部的业务水平太差,学校有的领导兼教政治,可是连杜林和布哈林都分不清。"

反右运动结束时黄规章被定为"中右",下放到江心洲农场劳动改造。他那个曾经是高朋满座的家被说成是"裴多菲俱乐部",常去玩耍的几个年轻教师都受了牵连。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实本份的良家妇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冷不丁一吓,竟吓成精神失常,从开往江心洲农场的渡轮上跳下去,淹死了。黄规章唯一的儿子了莫名其妙成了哑巴。后来有人揭发说,是黄规章在儿子发高烧时,给他服了一种致哑的草药,儿子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黄规章是痛定思痛,不想让儿子在未来的日子里再一次祸从口出。是不是真的这样,人们只是私底下悄悄传闻,谁也不愿意去当面问一问黄规章本人。这可是人家致命的伤痛啊!万一他回答你"是",你接下来该对他说些什么?万一他回答"不是",你岂不又更加尴尬?

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革,深挖"五一六",清理阶级队伍,批林批孔……无数次的运动,无数次的低头认罪,黄规章老师的腰背就这样一天天地弯了下来,成了现在这副弱不能支的模样。他每天每天夹着巨大的木制三角板和圆规从校园中蹒跚而过,低垂着的脑袋上像是安装了触角或是雷达,用不着抬头,他总能在第一时间里发现对面来了人,不管来的是领导、学生、校工、甚至是偶尔到学校后面厕所里挑粪的农民,他一律地止步肃立,鞠躬如仪,辅之以哈哈地干笑,常把对面那人弄得心里发毛,转身狼狈而逃。

江心洲农场的大部分人其实是消受不了这份礼遇的。

小芽坐进中学课堂的第一天,看见她的教堂门口先是伸进一颗白发苍苍的巨大脑袋,而后是一米八0的佝偻身躯,而后那脑袋对着他们一通乱点,恭敬和客气得不像是一个老师的时候,心里的惊讶就好像无意中闯进一个迷宫,茫然和慌张得不知所措。

那时候的小芽胆小懦弱,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对自己毫无自信,也不明白天天坐在教室里到底是为了什么。黄老师每每在课堂提问,小芽从来都不举手,她对所有的答案都不能确信,生怕回答错了惹人耻笑。

有一天小芽在教室走廊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听见黄规章在隔壁的教室里上课,那个班的学习进度刚好比小芽的班级提前了一点点,他们今天学到的课程是小芽他们班明天才会教的东西。小芽出于孩子的好奇,扫到那里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停了一停,探头往窗户里张望,想看看黄老师给别班上课时是怎么个模样。

那一天教的是初中三角函数。黄规章已经讲完了三角形的有关定理,正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目光炯炯地鼓励着同学们积极思考,提出问题。

但是教室里一片沉寂。农村孩子的个性比较内敛,不像城里孩子们那么张扬,他们即便有问题也喜欢放在心里,下课了再对着书本琢磨。黄规章于是在教室里扮演了一出独角戏,先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而后自问自答。他敲着黑板说,这是一个关于三角形内角之和的问题,也是这一节课的关键之处,他是故意留个虚空让大家提问的,如果没有人想问,说明大家对这节课的内容没有吃到心里。

第二天在小芽的班级上课,讲完所有的定理,黄规章又一次鼓励大家提问。在一片难堪的沉默中,小芽细心地发现了黄老师的目光正在一点点地由期待转为失望。说不上是出于对这个白发老师的怜悯,还是一种孩子气的冲动,小芽竟然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她在一大片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鹦鹉学舌地提出了黄规章昨天在隔壁教室里对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有关三角形内角之和的问题。

有足足十秒钟的时间,黄规章努力地抬起脑袋,惊讶地注视着讲台下这个纤弱的、眉眼鼻子都十分清秀的女孩。他没有想到班上唯一的提问者会是她,而且她把这个重要的问题提出得完整缜密而恰到好处,宛如炮弹击中目标的心脏部位。黄规章喜不自禁,他感觉到天边出现了曙光,有一个数学天才的娇小身影正从高空中破云而出,她会给他未来几年的生活添上绚丽动人的色彩。

黄规章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一反从前谦和的常态,手挥着三角板大声疾呼:"什么叫善于学习?什么叫勤于思考?林小芽同学的提问就是一个样子!可了不得啊,同学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问题啊,能想出这样的问题,说明她已经有了十分天才中的七分!"

小芽满脸通红,一颗心砰砰地像要跳出胸腔,汗水从后背渗出来,顷刻间濡湿了衬里的小褂。她心里实在是万分的惶然,有一点骄傲,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羞惭。她红着面孔想:怎么是我想出来的问题呢?明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的问题啊。

可是小芽终于没有把这个谜底当众揭穿。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老师的赞扬总是最最受用的东西,熨贴得像是怀中揣了个暖暖的热水袋。小芽心里只是想,这一回不算,下一回我要积极思考,自己想出一个同样精彩的问题。

小芽是那种既有悟性又有耐性的女孩子,她说到做到。用心研习了一个星期的数学课本之后,她果然再一次大胆提问,于是再一次地得到了黄规章的热烈赞扬。

有什么样的孩子能够抗拒得了这样的胜利和辉煌啊!小芽知道自己已经攀登上了一处危险的绝壁,她无法降落也不愿意降落,唯有咬紧牙关,奋力地向上,直到站上高高的顶峰。她开始对数学着迷,刨根究底,穷追猛打,把解出难题视作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她潜睡着的智力和才华被充分地激发出来,活像童话中忽然睁开眼睛的睡美人,惊讶地发现窗户外面百花盛开,蝶飞鸟鸣,竟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崭新世界。

黄规章对他心爱的学生永远是欣赏备至。他在年级组里公开宣布说:"我们班的数学作业,我第一本肯定是看林小芽的,如果她也错了,那就是全班皆错。"

学校里有人感觉黄规章这句话的味道不正,好像文革前的白专道路又走回来了似的。但是林小芽这孩子柔顺娴静,可怜可爱,又让人对着她挑不出什么错来。

林小芽的脑子好像是一开窍就开窍,数学之外,语文、外语、物理、化学……呼呼地都跟上来了,简直就是无一样不好,无一样不是出类拔萃。她憋着劲儿地学习,全心全意地学习,不去管学完了之后干些什么,反正拿百分就是她最直截的目标。

有一段时间,班里的一个男孩子不甘居后,咬牙切齿地要跟林小芽较一个高下。男孩子姓管,叫管心宏,爷爷给地主家当过账房先生,父亲正当着场部会计,几辈人都生着一颗复杂的数学脑袋。管心宏自己是小矮个儿,脸盘周正,不声不响却又极有心机,班上同学都笑传他饭量奇大,说他吃下去的粮食不长个子,都长到脑袋里去了。

升入中学第一次摸底考试,管心宏全年级第一,总共语文数学两张试卷,他跟年级第二名差了足有十分。管心宏因此极傲,他终日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沉思冥想,好像爱因斯坦思考着他的相对论问题似的,没功夫也不屑于跟别人答腔。

不显山不露水的林小芽在班上突然地浮出水面,让管心宏心中一凛,他意识到一种来自虚空的威胁。管心宏是何等自负的一个人,他岂能容忍一个小女孩儿在班上出尽风头!起早带黑地背了一个月的课本,期中考试的时候他以两分之差把小芽甩在身后。

但是到期末考试时,小芽竟又不声不响摸上来了,六门功课有上有下,总分却比他多了一分!

那个时候还没有"家教"这个说法,聪明的管心宏几乎比所有的中国人都早走了一大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本数学题集,诚心诚意拜了菜园队的高中生贺天宇为师,一有空闲就缠着贺天宇研究书上的难题。管心宏的父亲是场部会计,有点小小的权力,他许诺了在适当的时候帮忙推荐贺天宇上大学,这样贺天宇就不能不跟着管心宏一同钻研初中功课。

几年以后考大学,贺天宇以仅次于小芽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学院,不能不说跟他的这一段"家教"历程无关。同一年管心宏也参加了招生考试,他以为自己能在全农场拔个头筹,结果只考取了本县师范学校。很多事情其实与聪明不聪明无关,人的一生有一种定数,他的出生、经历、性格、气质、悟性和耐力等等综合在一起,决定了他这一生能成多大气候。管心宏无疑是聪明的,但是他性格中多了一种可称为"偏执"的怪东西,关键时刻他就总是不能把自己释放到最好。

这都是后话了,我们还要在很长的篇幅之后才能详细地说到这些。

小芽升入高中之后,数学老师换成了欧阳阶痕。

这真是个典雅到伤感的名字。欧阳的姓氏本来就很少见,偏偏后面还跟着两个在古典诗词中才能找到的字眼:阶痕。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就猜测,欧阳阶痕的父亲肯定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夫子,某一天他的娇妻临产时,老先生正在庭院阶下多喝了几口酒,状态是在似醉非醉之间,口中随意地吟诵着一两首诗词。仆佣过来报喜,老先生一听是个女孩,情绪略感忧伤,不愿再费脑子,就着眼前的景物选了"阶痕"两个字。

如果有人在听到这样一个美丽伤感的名字之后,好奇心大动,执意照着名字的含义寻找此人,以便一睹芳容,那就真是错到了爪哇国里去了。实际生活中的欧阳阶痕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太,身材矮胖墩实,一头花白的短发硬生生地夹在耳后,一年四季常穿一身大襟的蓝布褂子,黑布圆口鞋,与当地祖母级家庭妇女的穿着毫无二致。区别在于她抽烟,抽好牌子的香烟,"大前门"或者是"飞马"。任何时候你走进办公室或是在路上碰见她时,她的指间总是烟雾缭绕。而且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都是充分男性化的,刚气十足的,带着一种怡然的陶醉和贪婪。常年累月的烟雾熏烤之后,她手指焦黄,牙齿积存了厚厚的烟垢,脸色也是瘾君子特有的枯萎,整张脸盘笼罩着一层沉沉的黑气似的。

只是她上课的时候不抽。绝对不抽。她找学生谈话、批改作业、解答难题的时候,一概都不抽。

农场的人嫌她两个字的姓氏绕口,省略成了一个单字:"欧老师"。

小芽升入欧老师的班级之后,黄规章特意找他的这位同事谈了一次话,详细介绍了小芽的情况,指出这样的孩子是可造之材,恳请欧老师在高中三年里对小芽多加关照,好好培养。

欧老师听完黄规章这番絮絮叨叨的话,硬绑绑地回了一句:"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以为她有机会考清华北大吗?"

黄规章嗫嚅着说:"但是……但是……终归我们是当老师的……"

欧老师把手里的香烟屁股往烟灰缸里用劲一碾:"你要是不放心,领回去放在你班上好了。你本来就是教高中的,比我有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