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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考学(2)

小芽不好意思地说:"是《高玉宝》里面的一个片断,我自己想了个题目,叫'我要上学'。"

叶飘零和温卫庭面面相觑。显然地,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读过这样一本在当时的学校中颇受欢迎的书。他们要求小芽大概地说一说内容。小芽不善讲述,只简单地告诉他们,这一段中讲的是高玉宝小时候怎么穷,怎么哭闹着要去上学而母亲不答应,他拼命追赶老师又摔了个跟头,被母亲心疼地抱在怀里,母子俩哭成一团的这么一段事情。她说完之后,叶飘零和温卫庭都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叶飘零并且不屑地做了一个结论:"毫无新意的煽情故事。"

但是为表示自己的博纳广容,他们还是同意由小芽朗诵一遍试试。

就这样,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孤灯低悬的江心洲农场的简易房屋里,小芽起身离开座位,站到了距饭桌两米开外之处,深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缓地开始朗诵这段悲苦的求学故事。

小芽的朗诵显然已经用过了一番功夫,最起码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其轻重缓急,其抑扬顿挫,包括每一个句点和段落的停顿,都拿捏到了相当的分寸。她模仿童年高玉宝的对话,身子侧向左边,头微微抬着,仿佛小孩子一脸稚气仰视大人的面孔,语气也是奶声奶气,天真纯净。模仿书中老师的对话,身子便侧向右边,头略略低垂,俯视的目光中充满慈祥和疼爱,语气稳重、平和、缓慢。模仿高玉宝妈妈的对话,又维妙维肖刻画出一个贫穷妇女的凄苦、无奈、对孩子的歉疚,声音颤抖而压抑。随着情节的进展,节奏渐渐加快,叙述语调变得尖锐急促,不知不觉中把人拉进了当时当地的情景之中。高玉宝迫切要想上学,拉了老师到家里来求妈妈答应,妈妈凄凄切切说出她不能供孩子上学的原因。老师心情沉重地告辞出门,高玉宝心犹不甘地出门去追老师,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妈妈跟着追上去,心疼地抱起孩子。此时小芽的朗诵嘎然而止,高潮之处再来一个最后的停顿。短暂的空隙之中,小芽的思绪忽然回到了现实,想到自己这种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想上大学同样也不容易,几天来她战战兢兢寝食无味,最内向最害羞的性格偏偏被逼着做这样最没有遮挡的事情,内心的苦涩委屈,又有谁能知道?小芽想到这里,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随着作品中的人物感情冲泄出来,顷刻间大颗泪珠充盈眼眶,又一颗一颗缓慢地滚落,在脸颊上流淌。她哽咽着说完书中妈妈的几句话,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地站住不动。

叶飘零和温卫庭目瞪口呆。他们绝没有想到小芽会有这等出色的技巧和天赋的情感。一个毫无新意的煽情故事,她居然能够朗诵得声泪居下?她的眼泪真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那样,水龙头似的拧开就来?果真如此,今生今世她的生命就应该属于舞台,如果不能,那是上帝的不公!

叶飘零的屁股从凳子上抬了起来,俯身向前,盯住小芽的眼睛,柔声问她:"还有吗?这样的朗诵片断,你还准备了另外的吗?"

小芽转身抹去眼泪,又对着叶飘零不好意思地一笑。这一笑,她的情绪得到缓解,从刚才的悲切中脱身出来,开始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她抿了抿嘴唇,小声说:"还有一个,是一篇寓言,《狼和小羊》。"

"很好。"叶飘零点头。又转脸问温卫庭:"寓言应该是没有阶级性的吧?"

温卫庭含糊地应了一句。他不是学文出身,对一些边缘问题的界定不能弄得非常清楚。

小芽开始朗诵这个简短而有趣的寓言。狼很残暴又很狡猾,小羊则天真稚气善良懦弱。狼想出种种吃小羊的借口,一一被小羊天真地驳回之后,终于露出吃羊本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地把小羊吃了。通篇寓言小芽朗诵得活泼有趣,精巧可爱,恰与前面的忧伤凝重成了对比。

叶飘零长出一口气,拍拍温卫庭的胳膊:"行了,你我都可以免去选材之争,这两篇东西一轻一重搭配得很好,小芽只需要适当地查查字典,把舌前音和舌后音区分准确,朗诵一关应该可以过了。"

温卫庭眯缝起眼睛,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谁帮助小芽选取和准备了这两篇作品?"

小芽的目光从叶飘零脸上虚幻地滑过去,感觉到轻微的不安。

温卫庭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哈"地一笑,止住了小芽的尴尬:"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猜到了,贺天宇。"最后的三个字,他转向叶飘零,带着一副捉弄人的神气,扬起头,撮起嘴唇,吹气一样的,仿佛要把三个字的音节一个一个地吹到她的耳中。

叶飘零的脸色果然微微地发了白。她狠狠地瞪着温卫庭,傲然回答:"优秀的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失优秀。"

温卫庭嘻嘻笑着:"他自己怎么没报名?好像也还在年龄范围之内吧?即便学不成表演,学导演也不错啊。"

叶飘零马上也换了一种油滑的语气:"让你失望了吧?他是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报名。聪明人做事,在你的意料之中是平庸,在你的意料之外才是不凡。"

温卫庭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他目光沉郁地望着叶飘零,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芽不忍心再看到他们之间暗斗机锋的样子,赶快告辞出门。

一天的星光灿烂。初春的夜风还有相当的凉意,但是凉得有些温和了,整个冬季里那种寒风扎面的阴冷已经过去。空气中有很浓的土腥味,是田野沉睡初醒之后从胸腔深处呼出来的那一口元气。场部的一排排房子灯暗人静,只有房顶上不时亮出一对绿莹莹的光,那是叫春的猫儿跑来跑去寻找它们的伴侣。

小芽站在大路拐弯处,回身望着叶飘零的家。窗口那片橙黄色的灯光在夜色里非常醒目,让小芽总觉得这一晚的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果然,叶家的门呀地一声响,白亮的灯光哗地从门内泻出来,照亮了门前小小的一方地。温卫庭踩着灯光走出门框,他仰脸望一望天空,这一瞬间好像恰巧有星星落进他的脖子里,冰得他猛然一缩头颈,他赶快拱肩曲背,把两手抄进棉袄袖笼中,埋着头急急地往前走。

小芽看着他一点点走近,轻声叫他:"温医生!"

温卫庭慌忙止步,脚下没站稳,打了个绊。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有一点慌张:"小芽?你怎么还没有走?"

小芽说:"那你为什么会走?"

温卫庭尴尬地笑着:"我我……还是睡到猪场去。习惯了。"

小芽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走吧,我们同路。"

温卫庭紧走两步,赶上小芽。他偏过头,小心翼翼地盯住小芽的眼睛:"是不是……你对我们感觉失望?对我和叶飘零?"

小芽静默片刻,问出了很想问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温卫庭把手从袖笼里抽出来,做了个很激烈的手势:"我为什么要原谅她?原谅要有理由,我找不到这个理由。"他换了一种更加刻薄的语气:"这辈子我都没有原谅过别人。我不准备改变自己。"他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抖一抖肩膀,好像把什么厌恶的东西从身上抖掉了似的。然后他迈开大步,身体微微前倾着,前脚掌重重地落地,后脚掌虚虚地带过,如从前那样,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意味。

小芽好笑地走在他旁边,不错眼珠地观察他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忽然说出一句话:"温医生,其实有很多事情我是懂的。"

温卫庭"噗哧"一笑:"真的吗?小芽长大到足够成熟了?"他低头想了一想,摇摇头:"不可能。你不会懂。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都在打一场战争,规模和方式不同,性质上没有两样。每个男人最终都会杀死他最爱的,有的人是温柔一刀;有的在下手时表情痛苦。懦弱的人一吻表衷情;勇敢者关键时刻扬眉剑出鞘。同样是杀死所爱,有的在年轻气盛时,有的延迟到年老力衰的一刻。有人用情欲之手,有人用温柔之心。最善良的人用刀,因为一刀刺进,死去的会很快变冷……"

"你说得真是可怕。"

"……生命总是用幻影欺骗我们……我们追求快乐,它却给我们苦涩与失望……"

"温医生,你像是在念诗了!"

温医生哈哈地笑起来:"我的确在念诗,英国作家王尔德的诗。你读过王尔德吗?"

小芽茫然地摇摇头:"没……"

小芽站在温卫庭那间用芦苇和土坯草草搭就的宿舍里,闻到隔壁猪圈飘过来的臭味。那是屎尿和沤溲的青草、酸甜的酒糟混杂在一起的冲鼻的气味,从鼻腔吸入之后一直冲进大脑,使整个脑门都突突地发胀。时不时地,小猪崽们会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声音尖得像唱戏,也不知道是它们互相有了争斗,还是大猪不客气地欺负了它们。小猪的嚎叫很快引出大猪的骚动,大猪不爱用嘴,它们用鼻腔表示自己的情绪,吭吭吭的,惹得小芽自己的鼻腔也吸进了很多冷空气一样,麻麻酸酸很不舒服。小芽想象不出学医出身的上海人温卫庭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地习惯这种环境,他怡然自得地在这里拉琴、读书、钻研兽医学的知识,把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猪们当他的宝贝,过着一种几乎是世外桃源的日子。他是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温卫庭穿着一件用粗粗的毛线编织出麻花条纹的套头毛衣,青白的面孔收拾得很干净,就是看上去十分消瘦,脸庞整个地小了一圈,眼镜都在鼻梁上支不住了似的。他把手风琴搬出来放在窗台上,胸脯顶着,两只胳膊轮流地一伸,肩头一拱,宽宽的皮带就顺溜地套进肩膀。小芽发现他的肩膀也变得过份单薄,庞大的手风琴挂在肩上感觉不堪重负,腰背都压得弓了起来,好像稍不留神就会往前栽一个跟头。

温医生是真的太瘦了。他怎么会瘦成这样?小芽很想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但是舌头打了好几个滚,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温卫庭脸上的镜片一闪,头抬了起来。"来吧,我们开始吧。"他说,"是不是就选那首《浏阳河》?"

小芽没有主见地问他:"你说呢?"

温卫庭腾出一只手顶了顶眼镜:"我反正都无所谓。你觉得好,就行,我没有立场。因为我对这些所谓的歌曲没有感觉。"

小芽吃惊地问他:"语录歌、样板戏、长征组歌……你都不喜欢?"

温卫庭不置可否地笑笑,凝神片刻,右肩忽地一动,手风琴的扇面花一样地张开,响出一声悠长的音符。紧接着他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滑动起来,奏出一串欢快跳跃的过门。

"小杜鹃叫咕咕,

少年把新娘挑,

看他鼻孔朝天,

永远也挑不着。

咕咕!咕咕!啊恰!

噢的里的噢的里的杜纳!

噢的里的噢的里的乌恰!……"

他轻轻摇晃着肩膀,脸上因为快乐而微微地现出红晕,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嘴唇飞快地翻动,舌头在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间有力地弹击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节奏太快而丢掉一部份歌词,逗得小芽一个劲想笑。

"好玩吗?"他将张开的手风琴猛然一拢,朝小芽得意地笑着。"多么有趣的一首歌啊!叫人一唱起来就忍不住想跳。这才叫旋律!把你的整个身心整个灵魂都调动起来的旋律。"他闭上眼睛想了想,轻轻地哼出另外一首,琴声跟着若有若无地应和上去。

"村庄,我的小村庄,

你那迷人的黄昏曾引起我怀念,

我不能忘记你。

在我的心灵深处有着轻微的隐痛,

啊,但愿我再能在你的柳树下做一个甜蜜的梦。

啊,太阳西下,微风轻轻地吹,

带来了橘树花香。

村庄,我的小村庄,

你那迷人的黄昏曾引起我怀念,

我决不能忘记你。……"

他偏着头,几乎像是要睡倒在手风琴上一样,让自己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最后的一缕余音消失。

几秒钟之后,他眯缝着眼睛,发出一声迷蒙的叹息:"多美的歌词啊!就像一只婴儿的小手摸在你心上,舒服得什么都不再想了……人们唱歌,是因为他们快乐或者忧伤,他们思念故乡和亲人,希望用歌声把心里的一种东西引出来……嗨!你想干什么?"他放下手风琴,动手去赶一头哼哼叽叽试图进门的小奶猪。"走开,找别人去,让他们给你点吃的,别总是盯着我。"

他瞪着眼睛,对小奶猪又是威胁又是呵斥。最后没有办法,弯腰揪着小猪的耳朵,把它连拉带拽地哄了出去。他随手关上屋门,对小芽解释:"小东西是我用米汤喂大的,它习惯了跟我,像个喜欢跟人的小孩子一样。"他把手风琴重新背到身上。"好吧,现在来练你的《浏阳河》。"

小芽的耳边还在响着刚才那两首歌的旋律,她感觉自己有点跳不出来了,走不进《浏阳河》的情绪里了。她试着起了几个音,声音总是飘着,抖呵呵的像走着钢丝,自己都听得不能入耳。

"是发音方法不对。声音要从这里出来,在这里发生共鸣。不能直截了当升到这里。"他依次指点着小芽的腹部、胸部、头顶几处地方。"像这样……"他用两只手把手风琴托起一点,减轻肩部的重负,而后努力地挺胸抬头,唱出一声低低的胸音:"啊……"

他停下来,看着小芽:"你试试。"

小芽试了一声,发音的位置仍然太高,音色单薄而尖削,完全是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女孩的天赋音质。

温卫庭摇摇头,干脆把肩头的手风琴卸了,放到旁边他睡觉的小床上。他用手撑开自己的毛衣,示意小芽把手伸进去。"别怕,我只是要让你有一点体验。"他抓住犹豫中的小芽的手,不自分说地塞进毛衣里,把她的手心掰过去,贴住他的胃部。"好,就放在这里,别动,屏住你的呼吸,仔细感觉我的声音发出来的位置。准备好了吗?"

他的目光从镜片后面平静地盯住小芽,呼吸松驰,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芽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如他一样的放松。自从幼年时代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她还从来没有触碰过男人四肢以外的任何一处身体。手心隔了内衣贴紧温卫庭胃部的一刹那,她全身有一种轰然着火的感觉,火焰直冲脑顶,烧得她双眼模糊,双耳也跟着嗡嗡地作响,仿佛世界都在飞速膨胀,以至手心的触觉无限放大,大到她的胳膊承载不了这样的重负,一个劲地簌簌发抖。

温卫庭一动不动地站着,责备地喝令小芽:"稳住神,手贴紧!"说完这话他抬起右手,隔了厚厚的毛衣,准确地捂在小芽的手背上,帮助她保持镇定。

声音从温卫庭的丹田深处慢慢地升起来,升起来,早晨初升的云霞一样美妙和绚丽。它颤颤地鼓动胃壁肌肉,使肌肤如海水一样荡漾,又从海的深处传出一波接一波的涌流,形成一个飞升的旋涡,旋转着平稳上升,一直到手心感觉不到的地方。

这就是声音的共鸣吗?小芽吃惊地想,声音在身体中形成的时候,原来就是一股水波一样的东西,可以隔着肌肤和衣服清楚摸到的吗?

温卫庭拿开小芽的手:"怎么样?是不是比以前明白了一点?"

小芽脸红红的,还没有从方才的惊惶和羞涩中解脱出来,手心里仍然残留着那种颤颤的波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话。

温卫庭忽地扭过头,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眉头很厌恶地皱了起来。小芽跟着屏息凝神,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一切如常。

温卫庭转回头,重新把注意力回到小芽身上。"现在你试试吧。你可以把手放到自己的腹部,像刚才感觉我那样感觉你自己。"

小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把手从棉袄下面伸进去,伸到自己温暖的身体中,掌心张开,摸索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小心贴紧。她感觉触碰自己的身体同样令她紧张,几乎跟触碰别人有着同样的难堪。她的脸颊再一次绯红起来,目光在温卫庭的视线里无处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