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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惊变(4)

小芽好心劝慰她:"不会的呀,过一个月,等你再发到工资,你还可以请假回家。"

商影影呜咽着:"你不懂……根本不可能了……"

小芽无可奈何地笑着,没有觉得商影影的情绪十分不对。她们蔬菜队的几个女知青也是这样,每次探亲回场,都要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好一阵子。小芽弯腰去拎商影影的那只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走吧,我帮你拿东西。"

商影影蓦地瞪起眼睛,一把将那包拢在身边:"别动它!"

小芽柔声说:"我不会动你的东西,我不过帮你拿着。"

商影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包推给小芽,自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小芽后面下堤,往场部的方向走。

要是小芽当时知道包里有一把手枪,一把商影影从她爸爸房间里偷出来的上了子弹的真枪,小芽无论如何也不会抢着去拎了。多可怕的事情,小芽曾经跟这把杀人的真枪近在咫尺!多少年之后想起那天的情景,小芽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惊惧。

手枪放在灰色人造革的旅行包里。旅行包放在商影影的宿舍里。当中有三天平静无事。其实细论起来,那时候商影影的精神的确不那么正常。正常的女孩子不会守着一把上膛的手枪几天几夜若无其事,起码她在本能上是应该排斥这种杀人武器的。

据说这期间商部长亲自给农场打过一个电话,指明要找商影影。王麻子接了电话,回答说商影影不在场部。商部长就说,那你转告她一声,让她给我打回来。商部长那会儿肯定发现了手枪失踪,正在四下里着急地查询。可恨王麻子是个糊里糊涂又记性极差的人,他后来就忘了这事,根本没有去转告商影影回电话。几天后公安局派人来调查情况,王麻子却一口否认有这样的一个经过。没有证人,查无实据,王麻子轻而易举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商影影在那三天当中曾经去苏立人的办公室找他谈过话。据苏立人回忆说,商影影那一天没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就是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散,好像近视眼的人乍一换环境对不好焦距一样。苏立人当时还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商影影你的眼睛怎么啦?"商影影很烦乱地打断他的话:"别岔开话题,我是来问你话的!"苏立人陪笑道:"是不是好听的话?你说吧。"

商影影顿了一顿,走过去,站得离苏立人很近,声音忽然变得非常轻柔,脸上还浮出两团红晕,一字一句说:"苏主任,你告诉我真话:一直以来,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立人说,他那时心里咯噔一下子。的确,他对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按他的身份,按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说喜欢也不能够。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说。苏立人就模糊地笑了笑,躲开她的目光,避实就虚地反问一句:"你身体还好吧?割稻子的活儿别干了,太重,我帮你跟队里打个招呼。"

苏立人这话说过之后,商影影的呼吸开始加重了。她又往前走一步,鼻子几乎碰到了苏立人的额头:"苏主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苏立人当时心跳加快,他下意识地朝办公室窗外看,生怕这种暖昧的情景一不留神又被李艳看到了眼里。他作贼心虚地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长辈式的宽容的笑:"回去吧,回队里上工吧,别问这些傻话了。"

商影影垂下头,默默地站立良久,转身出了门。跨出门边的一刹那,她还回头看了苏立人一眼。苏立人后来说,那一眼的份量真是很重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商影影就这样走到了绝境的边缘。她认为贺天宇是被叶飘零从她手中抢走的,而苏立人又不肯承认对她的喜欢,两个男人都无情无义地离开了她,她成了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失败者。自负而傲慢的商影影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失败,她必须要做出点儿事情让他们看看。

当着公安局调查人员的面,李艳曾经埋怨苏立人:"你不会就说一声喜欢过她吗?哪怕哄哄她呢?让她吃一个汤团,心里舒服点,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

苏立人神情复杂地盯着李艳,许久之后说:"我怎么想到她会杀人呢?"

是啊,谁会想到能歌善舞的商影影会用手枪杀人呢?

杀人现场是在蔬菜队贺天宇的宿舍里。商影影的枪杀对象应该是叶飘零,结果阴差阳错,叶飘零那天并不在贺天宇那儿,坐在贺天宇屋里的是蔬菜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当时她去找贺天宇还一本小说,两个人坐着谈了几句有关小说的事,悲剧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商影影晚饭后从五队出发,胳膊肘里夹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格呢头巾,头巾里包着上了子弹的手枪。商影影知道怎么打枪,这么多年军人的女儿不是白当的。她沿着长满白杨的机耕路走到场部,瞥了一眼叶飘零的窗户:黑灯瞎火,好像没人。她脚步不停,穿过场部一直走到蔬菜队。路上她碰到了机耕队的拖拉机手李小娟,但是她从来不屑于理睬这位很有竞争力的漂亮情敌,因此两个人视而不见,没有说话。

走到贺天宇宿舍外面的时候,商影影隐约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笑声等于在她的怒火上又加了燃油,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商影影推开贺天宇房门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是脚。她嗵地一脚踢开芦柴编成的门,仿佛神兵从天而降。贺天宇腾地站起身,吃惊地迎向她。她大喝一声:"让开!"用肩膀把贺天宇扛到一边,然后隔着头巾把枪抓在手中,朝着坐在灯影里发愣的女人砰地一下子。

距离实在太近了,手枪的威力也实在太大了,一下子就打得女知青血肉横飞。桌上的油灯噗地一声没了亮,原来灯罩上溅满了血,烤出一股子浓焦味。突然而来的漆黑使贺天宇当时都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但是他告诉公安人员说,他凭着本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他说,他站在屋里,只觉得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一起下沉,速度飞快,一直沉到深渊。

商影影没有进监狱,进的是精神病院,离城十里地,四周围着铁栅栏。

绝对不是商部长为女儿走了后门,实际上他对商影影的行动非常愤怒,他的世界??他的军人生涯和家庭??整个儿的因为这件可耻的杀人案而垮掉了。倒是公安局的办案人员面对枪响之后突然发疯的商影影没了招儿,特地从省城请来了精神病专家对案犯进行会诊,结果断定商影影在杀人之前就有了精神疾病。

商影影妈妈哭着说,女儿从小个性强,有时候有点儿歇斯底里,动不动还会昏过去,都以为是脾气不好,谁想到会是精神有毛病呢?早知道她精神有毛病,死活也不能让她插队,该把她看在家里才对的呀!

贺天宇听说了商影影进精神病院的事,马上请假,过江去看望她,还巴巴地背了一袋子商影影最喜欢的吃的红心山芋。第二天回场以后,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中饭晚饭都没有出来吃。蔬菜队的人关心他,推举小芽去敲他的门。还好,贺天宇开了门把她放进去了。那天小芽看到的贺天宇是一个胡子拉楂、肮脏和颓废的人,头发蓬乱着,眼泡浮肿着,嘴巴里还呼出一股难闻的烟味。贺天宇只对小芽说了一句话:"商影影已经不是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仰面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再不肯把手指移开哪怕是一条缝。

很长时间里小芽一直在琢磨贺天宇的这句话,她弄不明白商影影进了精神病院何以就"已经不是人"。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

两年之后小芽参加高考,一同赴考的还有贺天宇。在县城考场做完最后一张卷子,小芽恳求贺天宇带她去精神病院,看商影影。

那天贺天宇骑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芽。一路上他的情绪都很消沉。小芽追问原因,贺天宇说,他感觉考试情况很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考卷上的作文题目是《苦战》,他看到这个题目就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就"哗"地一声,整个的心绪都乱成一团麻,无法收拾。

贺天宇说:"如果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小芽不说话,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的后背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了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布料长久不能阴干之后的霉腥味。当时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永远永远地抱着。

精神病院里见到的一幕令小芽惊惧。商影影是被一根铁链拦腰拴住,拖出三四米的距离再拴到木桩子上的。她安静地坐在阳光之下,向着小芽很淑女地笑着。小芽以为她认出他们来了,惊喜地扑过去,一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商影影还是不温不火地笑。小芽这才明白,她根本谁都不认识,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会做出这种讨好的神情。

护士撇着嘴告诉小芽:"你以为她这么好脾气,笑得跟个欢喜佛似的?她鬼精着呢,就想你们能替她求个情,把那链子松了。"

小芽说:"松了又会怎么样?"

护士坏坏地笑着:"要不要试试?看个热闹?"

贺天宇脸色铁青地说:"别松。"他回头告诉小芽:"你不知道她满院疯跑的样子。太让人难过了,我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小芽在商影影面前蹲下来,无能为力地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明白贺天宇很早以前那句话的意思。

又过了十几年,小芽早已经从复旦毕业分到省城南京工作了,有一次她去采访南京郊区的精神病院,很意外地从病人名单上发现了商影影的名字。小芽很激动,马上提出要去探望。结果她看到了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婆,穿一件蓝白条子的棉袄,眼睛浮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走路姿态僵硬如木偶。小芽向护士询问商影影家中的情况,得知她已经父母双亡,她现在的住院费用是一个自称她朋友的女人提供的。

"她是谁?"小芽追问。

护士肯定地说:"叫叶飘零。每个月她都往我们医院里打一笔账,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小芽一把抓住护士的手:"她在哪儿?有地址和电话吗?"

护士说:"这人住在国外,费用是通过银行打过来的。"

小芽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病床上,身子软得好久都不能站起来。

那天夜里小芽做了有关商影影的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商影影浓眉大眼,白肤红唇,穿卡腰的女式军装,在江心洲的大礼堂里为宣传队排练《采棉舞》。那时候小芽才十七岁,贺天宇和叶飘零也很年轻,温医生拉琴拉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小芽醒了,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月光如水,月亮跟当年在江心洲看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