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芽给老江头的女人送去了一茶缸子知了壳。天已经有点热了,中午的时候太阳更是火辣辣撩人,小芽穿一件白底黄花的洋布褂子还觉得身上汗津津发粘,老江头的女人却焐着一身军绿色的卫生裤褂歪在藤椅里发呆。小芽想起大家私下里传来传去的话,也觉得这女人真的是活不长了。小芽心里很有点可怜她。
小芽说:"江家娘娘,我来给你送新鲜的知了壳。上次的那些要是还没有用完,就扔了吧,怕霉了不好。"
老江头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放着吧。我这病,吃不吃药就这样了,捱不了多长日子了。"
小芽眼圈就一红:"江家娘娘,你不要这么说啊。"
老江头女人哀哀地看着她:"我要是死了,农场里还能够念想起我来的,怕也只有小芽你一个了。"
她说着,喘吁吁地起身,要拿一毛钱给小芽的弟弟们买糖吃。小芽不肯要,推来推去的,后来把老江头女人往藤椅里一按,自己干脆夺门而逃。
谁要是忍心花这个可怜人的钱,那才真是作孽呢。小芽心里想。
小芽蹑手蹑脚绕过卫生室的门,往供销社那边走。李秀兰嘱咐她买一包樟脑丸带回家的。不知道为什么,小芽现在有点怕去卫生室,怕见到李艳。要是李艳跟她说起温医生,她该回答什么好呢?
"小芽!"
小芽猛听一声喊,连忙抬头,就看见苏立人的自行车嚓地一声在她面前刹住,苏立人抬腿甩脚,姿态很漂亮地飞身下车,笑嘻嘻地站着。
"小芽,学校功课忙不忙?"
小芽被他这句话问得发愣,先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摇摇头。
苏立人好笑地责怪她:"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是说忙呢,还是说不忙?"
小芽说:"我也不知道。跟以前差不多吧。"
苏立人气她:"你这孩子!"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可是有任务要交给你的。"
小芽连忙声明:"欧老师不同意我请假排节目。"
苏立人"啧"地一声:"谁跟你讲要排节目?我是要你参加林芳的学习班,做她的监护人。"
小芽吃惊地瞪大眼睛:"苏主任,你说哪个林芳?是那个……那个……"
"就是她。"苏立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肚子已经大得见形了。县里知青办来了人,要办她的学习班,不说出弄她的人是谁,不准打胎。"
小芽面红耳赤,恨不能就地找个洞钻进去。
苏立人哭笑不得:"我说小芽,你羞个什么劲儿呀?是林芳大了肚子,又不是你大了肚子。"
小芽说:"我不会办学习班。"
"谁要你办?我不过是要找个陪夜的人,晚上跟她一个屋里睡觉,上厕所呀什么的,跟着她,免得女孩子家想不开闹出个三长两短。"
"我不敢……"小芽嗫嚅着。
苏立人半是说服半是命令:"怕什么呢?胆子放大些!你跟她在里屋睡觉,外屋就有学习班的人守着,有什么动静,你只要一喊,人马上就进去了。我选了你是相信你,你不是知青,跟她不熟,不会帮她串供递消息什么的。再说,你白天上学,晚上过来睡个觉,什么事都不耽搁,我还让学习班给你发补助费,一天五毛钱,怎么样?"
苏立人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小芽。一天五毛,要是睡十天,那就是五块。五块钱能扯两件花布料子呢!要是给妈妈扯上一件,那种蓝白色小方格的,妈妈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小芽说:"那好吧。"
苏立人让小芽回家拿上毛巾被子什么的,晚饭前到学习班报到。"就在你爸的招待所里,北头的两间屋。记住啊,晚上睡觉要放灵醒点儿啊。"
小芽回家拿东西的时候,李秀兰先不同意,理由是小芽一个小姑娘家,做这事不合适。要去,还不如她自己去。小芽拿话搡她:"人家林芳要是不愿意跟你住呢?"李秀兰马上叫起来:"她个小娼妇!我不嫌她脏,她倒嫌我?"小芽皱皱眉,觉得李秀兰用这么难听的话骂林芳是不对的,怪不得苏立人不肯叫农场的老妇女们去陪夜,她们的唾沫星子绝对能够轻轻松松淹死一个人。
小芽不理她,卷了自己的一床薄被子,用草绳扎好,抱在怀里,一句话不说地出了门。李秀兰追出去,站了一会儿,也就怏怏地回屋去了。
小芽对林芳第一眼的印像称得上惊心动魄。当时林芳一个人在床上午睡。她上身近乎赤裸地穿着一件乳罩式汗背心,下身是一条白底红花的宽松短裤,光脚,一双粉红色塑料拖鞋相距很远地甩在床边,看得出主人的随意和散漫。跟漂亮的李小娟不同,跟小芽崇拜的叶飘零和商影影更不同,林芳的身上弥漫着一种粗俗和淫荡的气息,这种气息几乎可以从她睡着后的呼吸中感觉出来。她当时嘴巴微张着,饱满红润的嘴唇是往两边翻翘出去的,露出玉色发亮的牙齿和一点点淡粉色的牙床。她的呼吸是热烘烘的,混合了一点点饭菜残留下来的味道。额头上、鼻尖上冒出极细微的汗珠,星星点点,使她的皮肤变得湿润光亮。不知道因为睡觉的姿势还是什么缘故,小芽感觉她的脖子略微有点短,短而肥白,弯出一圈圈的折皱,像一个白胖婴儿的脖子,极惹人喜爱。小芽还知道她胖得不够结实,起码是皮肤的弹性不够,因为她仰面而卧时,乳房就往两边垂挂下去,再从汗背心的肘窝处鼓鼓囊囊挤压出来,弄得像是左右怀中各揣了一个炸药包似的。她的两条白得耀眼的大腿往左右两边岔开,沉甸甸地搁在草席上。小芽心里很想要笑,因为她想起了鲁迅文章里写到的阿长妈。好像阿长妈睡觉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姿态?
当时令小芽奇怪的还有一点:时间还不到盛夏,林芳也不算胖得过份,怎么光身子睡觉能睡出这许多汗水?很多年后小芽自己也怀了孩子,才知道怕热出汗是孕妇的特点。林芳那时候已经怀孕四个多月。
外屋的人笃笃地敲着房门:"小芽,你喊林芳起来!一觉睡到三四点钟,也太快活了。起来办学习班!"
话音刚落,不等小芽喊,林芳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她先是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眼珠懒懒地转了几转,看到了小芽。看到小芽之后她没有表示一丁点惊讶,目光短暂地停留几秒之后,又转了回去,茫无目的的盯住了屋顶的房梁。也许在这之前她知道小芽要来,也许并不知道,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摆出的态度是与己无关。就好像出差到外地住招待所,两个人的房间,先住进去了一个房客,不久之后又住进另外一个,先住的那个对后来者爱理不理,有人等于没人。
小芽轻声说:"他们叫你起来。"
林芳还是没有答话,眼白子朝上轮了几轮,张大嘴巴打一个哈欠,舌头在口腔里有力地颤动着,像一只蹦蹦跳跳的肉乎乎的小鸟。
"我的鞋。"她说。
小芽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好心的小芽走过去,用脚把两只粉红色的塑料拖鞋拨了拨,使它们离床边稍稍地近一些。
林芳翻身坐起,两条腿移到床下,脚趾灵活地摸索了一会儿,触碰到拖鞋的带子,闪开,迂回到旁边,准确地钻进鞋中。她像是睡意没有全消,又呆着一张脸,愣愣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小芽到此才算看清她的面容。她不难看,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好看。她的眼睛不很大,形状却有点怪,滚圆滚圆,眼珠带着褐黄,像自然课本里猫头鹰的一双眼睛。鼻子是葱头形,跟眼睛一样圆不溜丢的,不秀气,但是挺可爱,有一股天真稚拙的女孩子味。嘴唇鲜润,厚厚的嘟起来,远看会使人想到一朵花或者一颗草莓什么的,近看就觉得俗气了,觉得缺少了漂亮女孩的聪慧和灵秀,让人过份地一览无余。又给人一种傻乎乎的、轻易就能够得手的糟糕印像。
外屋专案组的人等得生气了:"怎么回事啊?大姑娘上轿啊?可别给我们摆架子啊,要摆架子你就别做那事!"
林芳若无其事,没听见似的。
小芽心里倒有点不自在,小声劝她:"林芳你快去吧,把他们惹火了不好。"
林芳慢慢地站起来。林芳一站起来,小芽才发现她的肚子真是显形了,腰围圆鼓鼓的,花布短裤的松紧裤带撑得很开,随时都有滑落下去的可能。她挺直身子的时候,乳房也显得十分鼓胀,乳晕几乎有茶杯口那么大小,透过汗背心能看见带尖顶的黑黑的两团。
怀孕的女人可真是丑啊,小芽吃惊地想。而且她们变得对自己的肉体满不在乎,就这么坦然地展示这种臃肿和丑陋,好像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排除在人群之外,一切有关美和爱的争斗都可以与她们无关。
对世间万事都不再计较,这是一种怎样的自信和骄傲!小芽目不转睛注视林芳身体的时候,心里慢慢地感觉到了崇敬和震撼。
林芳到另一张床边拣起自己的外衣裤,不慌不忙地穿上,头发不梳,脸也不洗,趿拉着拖鞋开门走出去,在外屋为她摆好的一张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下,低头看自己张开五指的手,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说说吧,把你肚子弄大的人是谁?是这场里的干部?职工?还是知青?"一个从县知青办下来的戴眼镜的干部摊开面前的笔记本,准备记录。
"林芳你要听好,不把问题交待明白,我们是不会让你去医院打胎的。医院里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为你做人流,他们负不起这个责任。难道你真想把这个私孩子生下来,带着耻辱过一辈子?"另外一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人摆出循循善诱的姿态。
林芳一声不响,始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和五个指尖看完了,翻过去又看手背。
"放下你的手!交待问题!"戴眼镜的一声断喝。
林芳放下手,目光却落到了拖鞋前面露出来的脚趾尖上。她小心翼翼地、幅度很小地在鞋子里活动着两只脚,拱起来,又伸直,然后左右地摇晃脚趾,让它们交叉,互相碰撞,一只顽皮地叩击另外一只。
秃顶的中年人叹了口气:"你这种态度,表明你跟我们极不合作,这样不好。其实你只要交待了问题,就没事了,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打胎,一切责任都不追究。你是个女孩子,知青政策有规定,女方受保护,需要严肃处理的是奸污你的那个人,你只要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林芳抬起头,很厌恶地看了看他:"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难道你们之间有感情?如果有感情,为什么不肯正大光明的谈恋爱呢?不肯正大光明,说明那个人是在玩弄你!他肯定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是不是这样?"
戴眼镜的接上话头:"你们一共做了几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谁主动谁被动?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事后又做了什么?"
林芳扭过头,很有兴趣地琢磨起了墙上的水印。
"说说吧,事情的全过程,详细地说一说。"中年人的口气始终显得柔和。
"我忘了。"林芳不看他们,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个字。
戴眼镜的脸色发青,好像要发火的样子。中年人拍了拍他的手臂,意思劝他不能着急。然后他从本子上撕下几张纸,放在桌子上。
"这样吧,你慢慢回忆,回忆多少写多少,把全部过程写一个书面交待报告。会写吗?我记得你是初中文化,写字应该没问题。我们先出去,让你静下心来好好想。"他抬头朝里屋喊:"小芽!"
小芽走出来,看着他。
"我们出去,你在旁边陪着她。你是高中生,她有不会写的字,可以问你。"
他一边说,一边对小芽用劲地眨一眨眼睛,意思要她看紧了点儿。
林芳忽然就笑了笑。林芳笑起来的时候很生动,好像一瞬间花朵绽开那样的,脸上漾出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美艳。
小芽简直有些傻了,她真不知道林芳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够笑,她是在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