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个电话,这事早就丢脑后去了。
逄宏在电话里像牙痛,他一直喜欢用这种半死不活的腔调,显示自己是个老打电话的:
“省报上那篇大作拜读了,祝贺!”
心里陡然一热。老伙计调走半年,还惦着我呢。我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同时又想告诉他,自他走后我发了七八篇,都是省级刊物,他看到的那篇是最劣等又是最短的。反正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同他交谈。
可是对方放下了电话,大约那边有什么急事,我微微有些扫兴。
要不是黎春提起,这事也就忘了。那天早晨我例行公事似的收拾了室内卫生,便坐下来看一本杂志,这时黎春敲了门进来,我喊完“请进”之后见是她,先有一分不快。我说今天怎么客气上了,身子却没动。
“你在省报发表小说了?”她右手按在桌子角上,歪着身子面对我,见我没什么反应,又按着说:“挺好,揭露得入木三分,你真有才气。”
呸,我有啥才!我最近这七八篇哪篇都比那篇强,你个搞声乐的顶多会翻翻报纸,至于刊物,关你啥事,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但俗话说:“溜须比骂人强”,我只得笑笑:“瞎写,太对不起读者了。”
“谦虚呢,”她话锋一转,神色一变,“逄宏若看了,活气死他,这小子。”
什么?我感到不太对路,一时又懒得解释,就说:“那是虚构的,跟逄宏有什么关系?”
“你挺够意思,毕竟在一起十来年,替他遮着呢。拜拜。”一笑,笑得幽幽的。
我心里无端生出些烦恼来,灌下一杯冷茶,气还是顺不过来。这扯不扯,还艺术馆干部,怎么连小说和通讯都弄不清楚!
逄宏是要调走,要调走需要我写份鉴定。写好了,我想,逄宏要是来讨了去看那才卑鄙呢,可逄宏没提这茬。于是我假设鉴定写完后让他讨过去看了,并指出这一条有嫌疑,那一条容易引起新单位领导误会等等,于是我干脆让他自己写一份,我抄了交上岂不省事?这样一想,灵感来了,就把这些假设都编进去,写成一篇小说捅在省报副刊上。
这挨得上嘛,你瞅黎春那副神态。
我置之不理。可渐渐地发现事情越来越严重。时常有人到我办公室来,有话没话地说上句:“逄宏这小子!”话短,含义却极长极深。
这帮人,什么素质!
逄宏自然理解我,他为人豁达;再说,那篇东西除了调转以外,其他事件全是虚构,连姓名带工作单位都与我们艺术馆挨不上边,他也是个搞小说的,心里怎会没数。
这事也就忘了。
忽然有一天全系统开会,我听错了时间,早去了半小时。会场只五六个人,局长在。局长极认真地看我片刻,一笑,说:“你在省报上发的小说,我看了。”
哎呀我那个激动!到底是报纸普及面大,局长喝茶时便可发现我的存在,看来以后须多多向省报投稿,领导有了印象,评个职称啥的起码少费唇舌。
局长极爱怜极关心地一笑:“再写这样的作品,用个笔名多好,省得人家对号入座,找你的麻烦。最近我看省报上——”他掏出个本翻了翻,“有两个名作家都闹到法庭上了,就为这事。”
我两耳一阵轰鸣,怎么局长也这么说!我忙解释:“局长,那全是虚构的。要不,我哪会往报纸上寄!”
局长笑笑,没接我的话,站起身来自顾张罗开会的事去了,撇下我一人热乎乎酸溜溜啥滋味都有。
此后在上班的路上遇上逄宏几次,但对方匆匆忙忙,有时连招呼也顾不上打。我想把那篇小说闹出的笑话说给他听听,但没有机会,逄宏的调走是我一大损失,我有心事连个知音都找不到。
终于在朋友家酒桌上,我们坐到一起了,人多,他也没对我表示过多的亲热,真那样了,反而不好。
酒后,我坚持送他一程。他略一犹豫,没表示反对。我们走着,我说:“那天你打电话,说省报那篇小说的事……”
“说那干啥,都过去了,我懒得提它。”他有些狠狠地。
是无聊。不过当笑料讲讲未尝不可,你瞅咱们这些干部的素质。
我正要继续说下去,逄宏说话了:“不过,你今后写东西,真应该分谁跟谁,你那篇东西可把我坑苦了,凭咱这关系,真的,用不着。你说呢?”他话语冷冷地,仍是那种半死不活的腔调,这使我一下子记起了他那个电话,一下子明白了前几次不打招呼不是忙,而方才表现得不冷不热也绝非因为人多,这老伙计原来莫名其妙地在恨我了!
一种绝望一种悲哀把我的心一下子攥成一团。
我喃喃地解释:“逄宏,那是小说,几乎是虚构的,你搞这个的,还不明白?”
“哼!难道调转的事也是虚构!既然有一点是真的,那另一些呢?我们单位的领导就怀疑那鉴定真是我自己写的了,还很策略地问过我,你说我怎么解释?你老兄那破玩艺儿写得比真事还像,那个主人公你说有多闹心!如今,我上班总发现有人背后用极复杂的眼神瞅我。”
“可是你清楚,我是写小说!”
逄宏一甩头发,恼了:“说那些有啥用!你那篇东西应当写吗?虚构别的行,虚构我,够意思吗?”
他把我扔在路灯旁,自顾自地走了。
委屈得不行,真想找个人揍一顿。然而没有,有也打不过。
不管它,反正已这样啦。我站在路灯下,又来了灵感,这不一篇好小说吗?写,还往省报上投,引出事来,又是素材,再写,一篇百八十元。说我不图钱,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