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片这块好地是宋家祖传的,肥得流油,无论丰歉,一样好收成,因此宋家老头子咽气前无论儿子再三保证饿死也不丢这几亩田,他还是大睁着两眼蹬了腿。
老头死后,儿子大保牢记住爹爹的遗嘱,咬牙拉扯着弟弟二保过日子,为的是延续宋家的香火,也为的给后人守住这块肥田,财东吴滨软的硬的都使尽了,那田还是姓宋。
吴老爷见天睡不实成。
碰上抗联打鬼子,有几个伤兵经过宋家门口,大保见伤得可怜,就给了些草药,又给了两方野猪肉,这就惹下了祸端。
晚上,吴滨亲自来到宋家,对大保说:“你不央求我点什么?日本人可是听到了你私通红胡子(指抗联)的事,要来满门抄斩呢。”
大保血气方刚:“我有数,你不去下舌,日本人怎会知道?我劝你别光盯着那块地啦,仗打起来有谁没谁都说不定呢。不为你那个‘吴’想想?”
谈得很僵。次日吴滨便去了一趟县城,再一天来了些日本人把大保绑了就走,没几天,脑袋挂在县城外的栅栏上了!
宋家房宅就成了火海一片。
没了大保,二保活不下去,只好呆在炕上等死,他打小是个瘫子。
隔河的王瞎子这当口便来找吴滨:“烧死他顶屁用,个瘫子。不如赏给我当个支使。”
王宋两家也是世仇,宋家那片地有一部分是从王家夺来的。吴老爷清楚,瞎狠瞎狠,有数的,这二保若掉在王瞎子手里,那滋味定比死了难受,便喷出一团烟儿,算是点了头。
二保归了王瞎子。王瞎子不算卦,做乌拉。家里多的是生牛皮。新掌柜的王瞎子头一天就对二保吩咐:“你这条命是吴老爷赏的,你得好生给我干活。往后,你用手抻皮子,抻一下,须叫一声‘吴老爷’替老爷祷告,不然我扒你的皮。五年满了,我放你走。”
二保不从,五年后还有点儿报仇的机会。只好忍了。那皮子又柴又硬,狠瞎子掼过来一卷:“捋吧。”他便捋一下,叫一声“吴老爷”,心中却恨不得把那汉奸立时剥了皮!
王瞎子人狠名不虚传,那些原本要泡软了才能用绞棍儿抻软的干皮子,他生生让二保用手捋,捋不够,没饭吃;捋不细,没水喝;今儿捋了三根,明、后日必长到四根,二保把皮子捋直捋细,然后捻成绳儿,做出来的乌拉又结实又好看,叮铛响的洋钱也就塞满了王瞎子的腰包。
吴滨也常常来瞧王瞎子怎样管教二保,听到他一口一声“吴老爷”,便拍拍王瞎子的肩:“你小子真行,自己赚了香的辣的,却弄个看不着的虚祷告送我干巴人情。”
两人哈哈地笑,吴老爷看见瞎子的眼,瞎子却只能揣摩吴老爷的心,吴老爷已是日本人的座上宾,敢惹得嘛!
一晃三年,“吴老爷”只怕念了几十万遍,二保的活做得连瞎子也拣不出毛病来,一块干皮不须浸泡,他喊声“吴老爷”,一把就能攥平!
王瞎子说:“成啦。二保呀,你想报仇不?”
二保不做声。
“你个瘫子,如何能杀得吴滨?这些年我让你捋干皮,就是练手劲儿,让你喊吴老爷,是让你因恨而手上加力,现在看差不离啦。明天,我让他来讨一双乌拉,就看你的啦。”
宋二保眼泪就下来了:“咱也有大恨哩,你凭啥帮我,操恁大心血?”
“傻小子,咱是家恨,腚臭不能割扔了,恨再大也是咱家门里的事儿;我们跟姓吴的是国仇,他舔小日本,伤着几千几万家呢,这还不明白呀你!”
第二天,果然吴老爷来拿乌拉,进了屋,漆黑,凑前去看,二保候着,只一把,哼也没哼,脑袋便扭了劲儿,二保这三年练就了硬功!
俩残废合成一人,瞎子背着二保,瘫子指路,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