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叉腿立在甲板上,如一截树桩,如一架铁锚。日头已懒懒地拱破朝雾,船头激起的海水毛毛雨般,在日光的穿射下,花花绿绿地溅他一头一脸:“操他妈,忙活这点鱼够买眼药的?”使足劲一口粘痰,却没吐出去,被嘴里的一根细涎拽回,掉在胸前,这令他更为激怒。于是扭头狠骂船上的伙计们。都怕,大气没有敢出的。骂够了,自己也觉无聊。他现在看这世界没有一件顺眼的事儿,他恨不能早一点回家,把老婆揪过来劈头盖脸地揍一顿,那才好。
船靠了岸,马达依然突突着。昨晚上,他忙活了一宿,眼屎跟松香似的,一揉叭啦啦乱掉,却只打上八条鱼,顶多四十斤,连他娘的二百块也卖不上,人吃马喂这不得赔死?一见鱼贩子们聚这么多,他眼仁上的红丝霎时又多一层。有个鱼贩子仰起整个儿的笑脸,没话找话地巴结:“老大,发财?”
“发你娘个胯子!走!不卖了。今儿老子要留着自己吃。”
忽见近村一同乡,领着个外地人在踌躇,想过来,又不敢。便信口问:“老弟,也买鱼?”对方极谄媚地笑笑:“哪里。”又一指那外地人,“咱侄儿打东北回来了,这不,寻思匀两条鱼,尝个稀罕,那边有多少都是冷库的,鲜的看都看不到。偏今早没赶上时候,怎好意思张口,你说。”
同乡把“咱侄”说得恁亲切恁近便,船老大感到一股柔情,火气锐减,便又信口问:“咱侄,东北回来的?出去多少年啦?”
“生在东北,父亲那辈走的。这些年就想回来看看,想不到家乡有这么多鱼,真好!”年轻人一口东北话,彬彬有礼。船老大有十分高兴了。在早,哥哥跑到海外去,害他顶了多少年反属帽子,为此他顶厌烦听外乡话,尤其从这儿出去的人改了乡音。今儿听这关东娃子南腔北调地撇,却不知心里怎就恁地舒坦,特别是夸家乡鱼多,船老大就喜欢听人夸家乡,仿佛这家乡是他一个人的。
“咱侄是作家,指着耍笔杆子吃饭。”
“噢?作家,真不简单呐。”船老大赶忙甩过一根烟,烟不怎么好,他十分后悔家中好烟多的是,偏偏今儿揣这么盒窝囊货!再看那东北娃儿,果是风度不凡起来。便说:“咱这鱼是海鱼,吃多吃少不说,味儿正。‘宁吃海货一口,不吃江鱼一吨’,有数的。”话到嘴边,把“斤”改成了“吨”,船老大很欣赏自己的智慧,当初要多念点书,耍笔杆也未必差起谁。见作家点头,受到鼓励似的:“老弟,今儿鱼没怎么正经打,共有八条。你拣三条好的拿去,再剩下的,伙计们爱咋的就咋的。”他可不能说出这海里鱼不多了或不好打之类的丧气话,教人瞧不起家乡。
差点把对方喜煞,犹寻思他闹着耍呢。急忙要付钱,船老大一撇嘴:“操,要钱我卖给你?招待咱作家嘛。——你拿不拿?不要可别悔!待会儿去你家蹭盅酒喝你他妈不给?”说出口,自觉大煞风景,在作家面前,怎好满嘴脏话,还长人家一辈呢。脸皮不觉有些发胀。
船老大跳下船,赤脚跺着细沙,一路哼哼着往家奔。
老婆正吓得要死。刚才绣花,光顾贪赶活计,没留心孩子磕在耙齿上,额上扎两个窟窿,再略偏一点儿,眼仁儿就淌出来。赶忙包上,连哄吓带央求,孩子方止住哭,然后,哆哆嗦嗦,等着一顿暴揍。当家的回来,一见孩子顶着一嘟噜纱布,忙咬住小曲,问:“咋弄的?”老婆已骇得东一句西一句:“光绣花去了,没看住,磕了。”最怕他去看验伤处,发现扎那么重,可要了血命。船老大狠狠骂一句:“啥也不好干。”
骂得十分舒服,老婆就盼他骂。他这人,骂了,就不打。骂比打好忍受。骂可以装作听不见,打却不能装成没打着,皮肤比耳朵敏感多了,这一点老婆体会绝深。
老婆免了一顿打,喜得旋风般进屋收拾吃的喝的伺候他。船老大神情又凝重起来,低头看看两腿,海风海水拍打得老榆树一般,都起了鳞片,委实太有些粗俗。便冲厨房一声:“我说——”“我说”就是老婆的代称。
“你端盆水,拿胰子来,我洗巴洗巴;再找出那条新裤子,待会儿,陪作家喝酒去。人家那作家,你说,生在东北,成了气候,就是没忘记家乡,一般人比不了哇。”那滋味,作家人格越高,他也就跟着往上涨似的。
想起刚才那曲子剩半截呢,船老大就又接着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