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汶石文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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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九五六年(4)

我去一队村西,看鸿军在掌耧种棉。维贤来了,检查出行距不够规定尺寸,要他们把耧改宽。鸿军先说,组长说这样可以。那个吆牲口的农民,蹲在另一片地头,背向着人群,不满意地说:“你们不统一,队长说差不多,股长来又说不行,我们社员不管事,我们只说做活,你队长叫做就做,叫停就停,其别的事咱不知道!”后来,他不等维贤离开这里,就过去卸了牛,拉牛往回走,态度非常不好。这个组是这个队的一个最落后的组,社员最爱闹是非。对于社里的活做得好坏毫不在意。他们明明看见耱过去后,棉子仍露在地面,也不主动设法。只有鸿斌一人说:这怕不行吧,耱轻了盖不住耧沟,耱重了把棉子全拥跑了,恐怕得重耱一回,或耙而后耱才行。其别人都是:管它呢,组长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在这样的社员面前,技术股长是很作难的,严格要求社员按标准做活,这些社员便冷冷地说着风凉话,什么“就你能”啊,甚至于当面卸牲口,给你颜色看。但维贤却忍受了这一切。为了证明他们不合标准,专去拿了尺子来量,证明耧腿窄了0.2市尺。叫他们停止播种,把耧调好了再播种。

由这里看出,双王社这一两年来,对社员的政治教育很差。这个队的队长李尚谦只是东跑西跑乱喊一阵。技术员李志明不负责,他的态度是:“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前几天学技术他常迟到,甚至接到开会通知,也跑到地里去做活,不来研究条播技术,今天一整天,没见他去装配、修改农具,也不见他到田间去检查,只有培荣一人在领导种棉。而几天来,李志明根本没把技术规定向社员传达讲解。而第三组的组员中,有部分人,对田间作务采取了非主人公的态度,有点消极怠工。这个组到现在还没选出组长,选出三人:鸿斌、鸿运、兴才,但这三人拒不担任。都嫌这个组难领导,又嫌得罪人,又怕耽误自己挣工分。

风越来越大,到黄昏时,风里夹带着雨,不一时雨下大了,一整夜都下得很大。种棉工作不得不往后延,但这场雨下得正是时候,正是播棉最需要的雨。

几天来未执笔写东西,一直在考虑长篇和戏的结构。另外又仔细考虑了一下几种待写的短篇的结构。

读了《磨刀石农庄》《波尔托瓦》《草叶集》。

四月十二日星期四

入春来最好的一场雨,从五日黄昏,一直下到七日上午,八、九两日又下了一阵,十日开始晴。麦苗一下子发了威,猛发拔长,正是拔节时候,苗小时还看不出好坏,这几天一下子明显地区别出来了。好麦长到一尺多高,叶子宽、秆子粗,闪着墨绿的色泽。差的麦子颜色则是浅黄的,但这场雨对所有的庄稼都有好处,正是所谓“麦收八、十、三场雨”的三月雨。

这雨也正是种棉雨,这几日突击种棉。和平社明天即可种完。

七日下午乘车回西安一趟,九日下午五时半又复回到乡下来。八日是星期天,在家将《少年突击手》略作修改。

刘维贤这几天特别忙碌,工作积极主动。

维贤家四口人,他夫妇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九岁,二儿子六岁。他是上中农,妻是渭南绅士贺母之女。维贤一辈子做庄稼,是位生产能手,在周围都很出名。

刘在旧社会是个一毛不拔的人,村里的贫农谁也别想沾上他的光,因为,他自己车马农具什么都有,他不求任何人,因此也从不帮谁的忙,特别是在金钱上。再加上他岳父是地方上有势力的,别人也不敢对他报复,也不怕别人报复他。连国民党的小官吏也不常敢找刘维贤的麻烦,这便是他在旧社会不和邻居为群的道理。

他是个十分勤劳的农民,对农活非常细心,无论哪项活路,他都做得特别细致。他热爱农业劳动,爱钻研,他的收成总在别人之上。可是由于他离群孤芳自赏,群众一贯对他不满,说他是个极圆滑的人(说话不直爽),是个“空空人”。他的耕作技术虽高,也不去教别人,别人也不佩服他。

解放后,他渐渐变了。他担任过居民组长、互助组长,一九五二年整顿互助组时,组长改选了,换成刘述贤。述贤对于团结像维贤这样的中农,做得十分好。因此,在建初级社时,他一再声明,他愿意永远跟着刘述贤走,述贤往哪里走,他也往哪里走(刘述贤很尊重他,在一九五二年生产总结时,刘述贤经常提到刘维贤的高额丰产麦,每亩合七百多斤)。

社成立后,他也曾心里烦过,他在次年春天(社刚建起来),跑到青海去看他的二女儿,他的女儿和女婿全在青海省国营农场工作。女婿是农场的技术员,他到那里本是去散心,但却接受了女儿和女婿的影响。回来后,一方面决心努力在农业社做活,一方面对新技术更热心。

那时,他是技术委员,但实际上他仍像一个普通社员一样,在田间做活,当然他做的多是技术活。凡是他种的小麦、菜子,都和别人做的不同,他做活特别细致、出色,但他决不去争执工分。这在社员里,大大提高了他的威信。

特别是到了一九五五年,社里的饲养员换来换去总搞不好,于是述贤叫他喂牲口。他和妻、子商议,并说服了家人:“社方叫咱喂,总是看得起咱,咱一定要把牲口喂好!”他接受了这个生活后,先是鸿军和他同喂,不久鸿军不喂了,并说了维贤不少的不是,群众又怀疑维贤,接着生才和他喂。生才说,我可以和维贤在一起。可是生才身懒,维贤做活要求严,生才常不上槽来,晚上不喂,早晨来得也迟。维贤一直把牲口喂得很好,他也从不说生才一句,也不和生才计较。过了不久,生才也不喂了,并声明:“不是和维贤合不来,维贤喂得实在好,我是嫌这活太苦,顶不下来。”维贤也不责备生才,也从不在人中诉苦。于是群众才十分信任维贤,都觉得过去对维贤的看法有错误,维贤是个实在的人。

这年冬,他被选为饲养模范。

高级社成立后,他被选为社管委会常务委员兼技术股长,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鼓励。群众看法的改变,群众对他的信任,干部和上级党政对他的器重,合作社技术股的重大责任感,都促使他在工作中发挥了极大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五月九日星期三西安

西安丈八沟高干自修班。

上月二十日左右,自渭南返西安,原说上月二十五日左右开始学习,不料开学日期后延半月。

半个月来,写短篇《卖菜者》,写来写去,终未写出,中途改变了许多次,总觉得写不到要紧处。写作好难啊!

听到许多同志谈《风雪之夜》与《少年突击手》,大家都还说好。鹏程谈得最多,他把两篇小文,作了详尽的分析,真正的艺术分析,比批评家们确实高明得多。而我们的批评家还没讲一个字。当然批评家是很谨慎的。

然而,无论如何,这两篇东西,现在看来还是很幼稚的,就文章所使用的艺术手段来说,它还是贫乏得可怜。

今日下午和壁舟同车来上学。这地方在西安城西南。出西门,绕过飞机场,一直南行,约十公里,地名丈八沟。完全是乡村,有小河,河旁有大片芦苇地,两岸大树参天,枝叶蓊郁。黄昏时,布谷叫,蛙鸣,确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

这里原是西北局修的高干休养所。有一幢东西狭长、只有一排向南房间的大楼,工程尚未完毕,还有工人在做内修和外补工作。据说这个修建受到了违反节约的指责。现在由休养所改为高干自修班。由省委抽调全省高级干部,分批在这里进行理论学习。今年学习的科目是:哲学,我们是第二期。

五月十日星期四

早晨六时半起床。到树林里去散步,精神轻松异常。回来时由麦田小道通过,露水打湿了裤脚。

许多人,今天才来报到。故今天未正式开学,但我和壁舟已开始学习了。今天上午和下午,读完了第一单元的阅读材料。也只是大体上浏览了一遍,明天细读,做必要的笔记,以便提示,帮助记忆。

许多新来的人,互相串门,一天时间,陪同别人到树林里去游了三次。再这样的游法,便不免乏味了。

晚八时,在二楼会议室开全体学员大会,宣布学习计划,学习中应注意的问题以及学习组织等,是由副班主任王荣同志来报告的。

由于昨晚只睡了五个多小时,故疲倦得很,多少读点书,宜早睡。

同期学习的熟人有:石鲁、壁舟、胡采、王荣、袁烙、李敷仁、丛一平,其他的人便不认识了。

五月十四日星期一

头几天情绪很高,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学习政治理论了,有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能不情绪高涨呢?

每天都六时起床,七时开始念书,一直到下午六时半。一般说来是很紧张的,头有些发胀,但精神很愉快。这几天读了:恩格斯的《社会主义由空想发展成为科学》,列宁的《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毛泽东的《改造我们的学习》,日丹诺夫在《西欧哲学史》讨论会上的演讲词,尼古拉也夫《辩证唯物主义讲义》第一题。此外,还有××给杨献珍的一封信。

全都读了三遍以上,并做了笔记。领悟到了以前未曾领悟的东西。

只是记忆力不如从前了,这一点很使人恼火。

晚上抽时间读点文艺作品,或写点东西,但《卖菜者》写了近月的时间,开了许多次头,写到中间写不下去,觉得在结构上走了岔路,令人心烦。今晚重新开头,一开始就从人物的性格和新的精神状态入手,觉得似乎清晰一些,活跃一些,有感触性,而且是有新鲜感觉的感触性。写了两个多小时,约有一千二百余字。

风格应该自然而然产生,每一次都不能强求。

五月十五日星期二

第一单元学习已结束。下午开小组讨论会,讨论学习方法问题,着重讨论了理论与实践相联系的问题,许多人的发言一再强调理论与实践相联系的学习方法,强调联系实际必须自始至终贯穿整个学习过程,批判把理论学习与联系实际截然分开的先学好理论再联系实际的观点。

但说来说去,仍然还是那几句大家熟知的教学方针的简单原则,比较抽象,缺乏对理论学习与联系实际的较深刻全面的分析。我想,这个多年来一直争论的问题,究竟在学习中应该如何联系实际,也许也只能在学习的实践过程中去求得具体而确切的解决吧。至于学习方法(包括理论与实际联系的方法),应该是按照学习者个人的情况,去个别求得解决,不可强求一致,也不能有一个固定的十全十美的学习方法,去硬套给每一个不同的人。

昨天晚上,在写作的过程中,忽然想到风格问题。对风格问题有了如下的醒悟。

每一个作者,都不能强求自己文章的风格,风格必须是在不断的创作中,自然而然地不依靠作家预先设计而产生的。一个作者更不能被自己的风格所限制,而应该在每次创作中去创造。如果自己明白意识到自己以往文章中的独特风格,而企图有意识地保持或发展它,它就必然地自己造成了一个枷锁,束缚自己的创造性,以致使自己的艺术感性的花朵枯萎,使自己的想像力枯竭,而终写不出新的作品,更不要说超过以往的作品。

要意识到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特点,但同时却要努力忘记自己所意识到的自己的特点,而在每一次的新的创作过程中,凭自己在实践中所形成的熟练的艺术本能,去力求最朴素最巧妙最完美地表现你的新的主题、新的题材和新作中的人物,那么你自己的风格就会自然而然地渗透在你的作品中,并透过你的新的作品呈现出来,形成起来。

上午休息时间,和省高级法院院长刘临福闲谈,他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陕北人,老干部,没上过学。他像所有的陕北老干部一样,淳朴、谦虚、和蔼、慈祥。他说:在别的部门工作的干部在工作中,如果在他的全部工作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工作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干部基本上是个好干部。如果他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都处理得妥当,这个干部就是个很好的干部。如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都做对了,我们就说这个干部难得。

“可是对法院的干部的要求就不同,我们要求他百分之百的正确。一个司法干部在一百个案件中,有九十九件判得正确,只有一件案子判错了,屈杀了一个人,这在你说来,只是你全部工作中百分之一的错误,可是对被判处的人和他的家属来说,那却是百分之百了。因此,司法干部,哪怕在全部工作中只有百分之一的错误,我们也应该把它看作百分之百。”

这段话说得多么深刻。

五月十六日星期三

今天开始读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

开始读指定的部分——第三章,很难懂,于是反回来,从序论开始读起,顺序读下去基本上懂了,并且读得很有兴味。一天读完了序论、代序论,和第一章以及第二章的一部分,共九十六页。

在读过的这一部分里,列宁主要的是保护马克思主义关于唯物论的基本原理,而与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的一大群欧洲各国的马赫主义者,就中主要的是针对马赫和当时俄国的马赫主义信徒(波格唐诺夫——伪装的马克思主义者的马赫主义者)战斗。

列宁在他的战斗的论文中,最善于拨开敌手的一切掩盖主观唯心主义的迷雾一般的遁词,一下子抓到敌人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实质,并一下子找到他们的老根子——贝克莱主教的哲学体系,他又最善于抓得论敌的矛盾,有时只在一字之差的情况下,抓住敌人的矛盾,用以反击敌人,使敌手全部体系为之崩溃。如马赫把贝克莱的《我的感觉》,变成《我们的感觉》列宁便抓住马赫这一点,来说明我以外的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使马赫陷于无法还手的地位。有许多这种地方,加上列宁用语的深刻的幽默感,读起来使人生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不禁哈哈大笑。哲学著作,能引读者快乐地大笑,(这是胜利的和蔑视敌人的笑),除天才之外,无人能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