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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秋风吹过

秋风,又一次卷起,吹过西北,吹过土塬,吹蓝那儿的天,吹瘦那儿的水,吹飞满山的桐树叶,吹黄遍地的玉米黄豆。秋风吹过的地方,有我的家、我家的狗和我白发苍苍的娘。

“吱嘎嘎,吱嘎嘎”,木门响处,走出我的娘。娘站在塬上,站在木门前,拢着手,望着远处的晨雾,望着晨雾中的远山。娘的后面跟着大白狗,不时“汪汪”地叫两声,红铜一般响亮。娘回过头,叫住大白狗。娘的声音颤悠悠的,在西北风中飘散开,如扔在水里的一根苇草,打个旋儿,一眨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大野无声,偶尔传来娘的咳嗽声。

蓝汪汪的天像一块水晶,水晶上擦过几块白羊肚手巾一样的云,云下是一座座苍凉的土塬,塬上站着一个黑黑的人影,那就是娘。娘驼着背站在塬上,任西北风撕扯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扯成塬上一棵最后的庄稼,一棵寒颤颤的棉花。

娘是田野里的最后一棵庄稼。

玉米掰了,稻谷收了,棉花摘了,娘就成了田野里的最后一棵庄稼。

娘对庄稼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娘说庄稼长得好时不说好,总说长得疼人;娘每天起早贪黑顶着月亮屁股上山下坡,侍弄着那几亩瘠薄的土地,娘对儿子说,多种一耙,不如早种一夜;娘总是把地里的石头拾在一块,砌好,说:“一个石头四两油,没有石头人发愁。”娘的话不经典,可扎实:扎实得如脚下的土地,如土地上的庄稼。

娘就是在那贫瘠的土地上给儿子种出学费的。

娘就是在那贫瘠的土地上给儿子种出结婚的家具的。

当第一片树叶落下来的时候,当第一场秋雨淋下来的时候,当第一股冰冷的山风吹得木门“吱嘎吱嘎”响的时候,木门里走出我的娘。

娘在山风里咳嗽着。坡上,有人在犁地,一板一眼地吆着牛;坡上,有人在撒种,粗喉咙大嗓门唱着山歌;坡上,有娘的豆秧玉米秆——没有了豆荚玉米棒子的豆秧玉米秆显得十分孤独,就像放飞了儿子的娘一样孤独。

那些枯黄苍老的豆秧玉米秆啊,以它们的一生养活了娘的公婆,又养活了娘和娘的儿孙们,娘从心里感激。

阳光泛在田野里,一片金光;阳光泛在娘头上,一片银光。

收割后的豆秧和玉米秆就在娘的背上成捆地晃动着,小山一样,一路磕磕绊绊地晃动着。风吹动着柴捆,柴捆带动着娘,柴捆滚,娘就滚;柴捆停,娘就停。

娘的身后,是一轮苍黄的夕阳。

娘驮着一轮夕阳,艰难地向家里走去,娘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夕阳,远远看去像娘的斗笠,又像娘头上的一轮光环。

记得小时候,娘也经常这样,把龙须草,把葛条叶,把玉米棒子一背篓一背篓背回来。高高的古塬上落着一轮亘古的太阳,如天地间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夕阳下,在如血的光里,一个蚂蚁般的黑点在蠕蠕地动,仿佛负载着天地间最重的重物似的,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动,那就是我的娘。

我站在门前桑树下,迎着凉凉的风喊:“娘,回来吆——”

古塬也应着声音喊:“娘,回来吆——”

娘不应,只是蠕蠕地动,仿佛驮着一轮沉重的夕阳在动。夕阳那么大那么大,大得如一轮碾盘,娘怎么驮得动呢。

娘,不累吗?

娘,歇一下吧!

娘的儿子,娘的唯一的儿子,娘的那个在土地上生土地上长却不想在土地上刨食的儿子,拿一支笔在贫乏的感情土地上播种着几粒干瘪的文字,他站得远远的,站在故乡以外的土地上,站在娘做梦也到达不了的城市里,遥望着苍茫的古塬,遥望着远天的白云,遥望着那日益年迈白发苍苍的娘,热泪盈眶。

娘不说话,笑笑。站在门前,把手搭在额头,望望天,望望山,拿起镰刀,带上那只苍老的大白狗,向塬顶走去。

身后,秋风又起。

这风啊,吹过西北,吹过古塬,吹过娘的土房子和狗,也吹着娘——吹着我那六十多岁了仍在土地上刨食的娘,吹着我那到死都不会放下锄头镰刀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