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仿自《红楼梦》第四回的“护官符”。
我觉得,在艺术世界里,真和假,有时并不是很绝对的。作者觉得真实无比,观众和读者倒有可能觉得假兮兮的。反之,明显不合逻辑,有违生活规律,夸张到歪曲,荒谬到可笑,却给人留下极其逼真的印象,这或许是艺术创作中的“悖论”。
前苏联斯大林时代,有位大作家爱伦堡,讲过一则他个人的体验,颇有启示。有一次,他到非洲国家,一位本地的雕刻家送给他一座黑檀木雕刻的大象。这是一头在草原上奔跑着的大象,英武勇猛,气势非凡。连象牙都虬曲着朝头部弯去,俨然像两支锋利的尖刀,表达了无畏向前的气势。但谁都知道,在实际生活中,象牙不可能那样生长。
爱伦堡爱如珍宝,同时,他也很想在当地的市场上,再买一些这种类似的木雕,回去好馈赠友人。但遗憾,市场上所售卖的木雕大象,材质都是当地出产的黑檀木,令他失望的,都太中规中矩了,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真实。鼻子,眼睛,象牙,都长在应该长的位置上,却缺少了那位艺术家作品的神韵。他没有理由说那些呆板的,死气沉沉的手工艺品,不是大象。但制作得再好的模型和标本,也不能称之谓艺术品的。这位大作家感慨: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呀!
我们还可以从安格尔的著名作品《大宫女》的一段轶事中,了解艺术的真实是怎么一回事。在《大宫女》之前,安格尔曾经画过一幅《第一执政波拿巴肖像》,由于他歌颂这位被人切齿痛恨的军事独裁者,而受到观众的责难,甚至唾弃,这才使他潜心投入艺术作品的创作。当这位大师把这幅具有东方情调的裸女题材的画作,送到巴黎展出时,想不到遭到观众更大的抨击。
这一次倒不是从政治封锁倾向批评他了,而是从解剖学的角度,挑他的毛病。一位专家指出:“他的这位宫女的背部至少多了三节脊椎骨。”但安格尔的学生,为老师作传记的阿莫里·杜瓦尔这样认为:“这种说法可能是对的,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也许正因为这段修长的腰部,才使她如此柔和,能一下子慑服住观众。假如她的身体比例绝对地准确,那就很可能不这样诱人了。”这或许就是真成不真,假成不假的艺术规律。
有时候,到美术馆或别的画廊,参观某人的,或某几个人的艺术作品展览。欣赏到许多动人的,成功的,并具有时代意义和历史价值的作品,可以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但令我得到美学上的享受,也得到创作上可借鉴的教益。但是,我也参观过一些在艺术技巧上无可挑剔,在画面处理上精雕细琢,在光影运用上的出奇竞巧,在取材思路上的别出心裁,或风景,或静物,或人像,或建筑,或天象,或大山大川大海大漠,或小猫小狗小虫的那些现实主义作品,美则美矣,但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与他以前的,以后的同行,有着几乎难于区分的相似。虽然对陪同参观的主人,连声道好好好,走出展厅,不出数步,也就淡忘了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因为现实和现实主义不完全是一回事,绝对真实也不能和艺术等同起来。而从真实的基础,到艺术家形象思维的创造,其中究竟有多大空间可供艺术家去驰骋,大概是有限的。于是,不是来自生活的积累,思想的升华,智慧的进发,和勤奋的努力,那灵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好从同行间的彼此交流中汲取营养,从互相观摩中受到启发,这也是多年来无论艺术,无论文学上出现重复、雷同、撞车现象的原因。除了这条毫无生气的创作末途外,把原生态照搬到作品中来,打出忠于真实的旗号,也是充斥在美术品市场和图书市场的。其实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现成的文学,也没有现成的艺术,只有先行者走过的文学与艺术之路。对聪明的人说,这条路只是一个参考系数,对不聪明的人来说,便是永远跳不出的窠臼;而陷在窠臼中愈深,也就愈缺乏自己的艺术个性;愈缺乏个性,也愈缺乏感觉,一个无个性、无感觉的艺术家,要不受到时尚和流行所趋使,所摆布,那才怪呢?这样的艺术家的美学水平,连真不真、假不假也搞不明白,和乡村照相馆里只求照出个影就行的师傅,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安格尔曾经说过:“人们总以为,沙龙是鼓励绘画的地方,其实不,它给绘画提供的是一条可悲的道路。”随手可举的现成例子,便是如今北京城里的胡同,突然变成摄影家和绘画界心目中最时髦的模特儿。每天至少有一千台好的、孬的照相机在对准它,有几十位画家把画笔指向它。若从史料的角度考虑,这当然是功德无量的事,但真实地留下了那些颓败消逝的古老胡同的影像图画,称得上为艺术品吗?恐怕也是未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