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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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苦瓜苦瓜

我写随笔、散文的年头,说早也很早,说晚也很晚。和我写小说一样,早可上溯五十年代。但真正当回事地写小说,并以此为生,是八十年代初才开始的。而写非小说的这类文字,却是1989年以后的事情了。不过。无论写随笔、散文,还是写小说,对我来讲,都是一件乐在其中、苦在其中的事情。

1957年,那时二十多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我曾经以复姓“公羊”的笔名在一家报纸的副刊,发表过一篇短文,那是我写的第一篇议论文字,题曰《破除陋规》。所谓“陋规”者,也是深感一些部门,一些领导,一些特爱关心别人的人,对于作者和作品的那种层层把关的,过于热情的帮助,反而弄得作者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种微言。文中的意思是:帮助是好事,即使非常好心的善意的帮助,过了头,也就未必是好事了。有的人甚至情不自禁要关心指导,要越俎代庖,要指手划脚,所造成的困扰麻烦,是非口舌,是到了应该革新一下的时候了。

一篇文字问世,如果谈到把关的话,首先,是作者自己在把关,他要对笔下写出来的东西负责;其次,是采用作品的期刊、报纸、出版社,先是编辑,后是主编在把关,他们要对自己的报纸、刊物、出版物负责。有这样两道关口,也就足够足够了。

因此,在这个运作过程中间,更多的关心者,热情地或义不容辞地介入其中,不一定妥帖。因为甲说甲的,乙说乙的,会使得作者无所适从,茫然无主。而此甲此乙,既然有发言权,想必不是等闲人物,因此说出来的话,不是金科玉律,也是不敢漠然视之的;可要是战战兢兢,高度重视的话,此甲此乙的“宝贵”高见,好是好,未必就能采纳;惟其身负重任,非同一般的人士,听而不闻,好像也不是办法,这真是很让作者踌躇为难的事情。

中国人有这种诲人不倦的雅癖,年长些,官大些,资格老些,更容易有耳提面命的嗜好。所以,我虽然尽力理解他们的出发点,是无比的好。但作品如同人,再好的外科手术,这儿动一剪子,那儿开一刀的话,不伤元气,也留疤痕。因此,总以拯救世人为己任,把所有的人都视作在堕落之中的大人先生们,是不是可以改革一下,相信作者,也相信编辑,何必日理万机之后,还要像塾师在那儿朱笔圈改,案牍劳神呢?

可想而知的结果,这篇短文,是构成我1957年无妄之灾的两大“罪证”之一。另一篇就是发表在当年《人民文学》七月号上的“大毒草”,短篇小说《改选》了,那更是沸沸扬扬,“罪恶”滔天了。

我把《改选》称之为我的“苦酒”,收进了《第一杯苦酒》集子里。那么,这篇短文,大概可算得上是我的一枚地道的苦瓜了。其实,它并不是不可食用的,尤其在溽暑天气里,苦瓜还具有祛热清火的功能。但那时的人,至少是一部分人,神经比较过敏,一点不顺耳的话也听不进去。在这一部分人中,又有那么一些心术不正之徒,噩运便降临了。

从那以后,右冠在顶,身不由己,碧落黄泉,一劫不复。

直到1979年以后,恭逢盛世的我,又可以重新执笔写作。我记得,我在小说创作之余,1980年的夏天,正是吃苦瓜的季节,我写了相隔二十多年后的第二篇随笔,题目就叫《苦瓜》。发表在一本发行量不大的叫《文艺》的杂志上,也是对那些不但诲人不倦,耳提面命,而且若不师从他,以他之文,为己之镜,以他之道,为己之尊,便大不快活的人,提出一点小小的意见。

正如苦瓜,北人不如南人爱吃,但现在莱市也可以买到,说明吃的人多了起来。因此不喜欢吃苦瓜的人,大可不必勉强自己去吃。但也不要因为自己不吃,而把爱吃的人,视为左道旁门,视为异类,视为对谁的大不敬。在文学领域里,尤其需要这种容人之量。

新时期文学的一个最大特点,不再是一副面孔,允许和提倡进行各式各样的试验,这才有了一些初步的繁荣。如果那些好为人师,总希望左右别人的,爱搞绝对化的人,去买菜做菜的话,保险苦瓜是上不了桌的。那么可想而知,在这样厨师主持下的文学,想要实现多样化的局面,大概是不可能的了。

当然,不吃苦瓜,死不了人;但吃了苦瓜,也同样不会死人的。何况,还会去火,尤其对那虚火上升、肝火旺盛、邪火上焦、欲火难忍之人,不无益处,如果这样,何不东瓜西瓜,南瓜北瓜,甜瓜苦瓜,葫芦茄子一起上呢?在文学这饭桌上,不也更多一些热闹吗?

敝帚自珍,这两篇令人不高兴的短文,很遗憾的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当然,被湮没,也属正常,好文章,你不想留下,也能流传下来,如韦庄的《秦妇吟》,后来,他发达了,觉得记叙战乱的长诗,与他后来崇尚的浮艳悱恻的文风,大相径庭,就藏之名山,束之高阁了。但他想不到这篇长诗,直到今天,还有其生命力。那么,不好的文章,丢失了,找不到了也不值得惋惜,不过,在我记忆中,有这么一段过程,所以,在把这近年来所写的几十篇文字结集出版时,就用《苦瓜苦瓜》作这本书的书名了。

苦瓜虽苦,但我向你保证,绝对可以放心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