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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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京华年意

京城自下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以后,整个冬天,便是一连串的晴好天气,连杨花错以为春来了而绽出叶蕾。那天,我到北京站接一位朋友,出门本拟打的,但因阳光十分和煦,全无一丝寒意,虽然刮一点风,可又并不凛冽,便搭公交车,悠悠然地信步前往接站。

来自上海的朋友,给我带来了应节的糕团点心之类,然后,这位老兄看了两眼马路上脚步匆匆的行人,和商场里人头攒动的顾客,便不以为然地发表他的高见,别看年关迫近,伲笃北京的年节商业气氛,不如阿拉上海那样浓厚呢!我说,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京派与海派的区分了。北京的老百姓,一般都挺沉得住气,过腊月二十三,忙年还来得及的。而上海,我记得儿时家住新城隍庙附近,老早就有花鸟鱼市,小吃摊点,灯笼玩具,各式年货的摆设陈列,还未进九,那空竹嗡嗡,鞭炮噼啪,糖锣叮当,叫卖声声的过年气氛,就很热闹了。

古都则不同,总是正月里才有风车、糖葫芦的厂甸,和小吃、耍杂技的地坛,以及白云观打金钱的庙会,那闹猛是没法与上海相比的。不过,如今也就在农村里,还比较看重这些民风民俗。城市里,尤其像我们这些在北京住久了的外地人,慢慢地对于年的感觉,也就淡了。其实,随着时代的进展,即使那些地道的老北京,大年三十晚上包饺子,天不亮就开煮,然后,跑到院中去放几挂鞭炮,然后,一碗碗盛来,就饺子下酒者,也不若先前那么当回事了。

也许好久没坐火车、没来车站的缘故,这一片原来很熟悉的街面,不知不觉间,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令我目瞪口呆。这位朋友记得我五十年代,曾经在紧邻车站的苏州胡同里的江擦胡同居住过,我忙说是啊是啊,可展眼望去,已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而附近的那条洋溢胡同,曾经是八国联军屠城最出名的地点,“尸积遍地,街巷尽血”。如今,那段耻辱的历史,都淹没在林立的高楼大厦的地基下了。

或许是触景生情,或许又是一次世纪更迭的年头,我们俩端详着眼前变化的一切,朋友说,一个人,活一辈子,赶上百年才有一次的世纪交替,不是很容易的。我认为,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北京这个城市应该表现出特殊的一些的感情才对。虽然,1998年过去,1999年到来,同样是年前年后,同样是送旧迎新,但对北京人来说,抚今追昔,终究会有一股不同滋味,涌上心头的。

就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北京站的街口处,如果时光倒流,退回去一百年,正是联军中的哥萨克骑兵,从东便门攻进,夺建国门,一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而来。那时,北京被蹂躏,被践踏,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日军从东直门、朝阳门打进来,英军从广渠门打进来,法军和美军都往我们站立的这个方位聚合,然后向使馆区东交民巷接近。二十世纪,是随着八国联军的铁蹄光临北京的,带给北京的“礼物”,是被外国占领军洗劫一空的国家首都。联军统帅瓦德西给德皇的报告也不得不承认:“所有中国此次所受毁损及抢劫之损失,其详数将永远不能查出,但为数必极重大无疑。”

上一次世纪交替的北京,是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西太后仓皇出逃,义和团惨遭屠杀,满清政府濒临崩溃,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绝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在冬日的小阳春天气里,慢步以当车地边走边聊,欣赏着那些堂皇的建筑,和车水马龙的长安街。

二十世纪,给中国人留下的不愉快的回忆,实在太多太多,虽然这些耻辱的痕迹已消失一空,但绝不会由于时过境迁而被人彻底忘却的。因为在这座古老城市里,即使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不论怎么变,变到最后,哪怕只剩下一个地名,那份历史沧桑感,也是永远不会抹煞的。这座门也好,那座门也好,如今在我们眼前,早被什么中心、广场、大厦代替,连遗址的断垣残壁,也休想寻觅得见。但铭刻在人们记忆中的史实,那是永难磨灭的。尤其是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人终于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直奔二十一世纪而去的时候,对于1999年这样一个世纪末年头的来临,是无法不回味,无法不对比的。

百年京华,天壤之别,昨日今朝,感想万千。我对这位远方来客解释,北京人的年意,或许表现在这种世纪的思考上。

友人沉吟了一会,忽然问我,你有多久没回上海啦?

总有好几年了吧?反正上一次回去,因为是晚上的班机,一出虹桥机场,上了高架路,便完全转向了。

他笑了,上海人总是很自豪他们的城市。你一定,你一定……他的意思我明白,那里也是一座飞速变化得令目人不暇接的城市。但原来的是什么样子,对我这样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当不会遗忘的。

这个建议确实不错。是这样,一个人,有的时候,需要回过头去,看看满目疮痍的昨天,那么,对于充满希望的今天和明天,说不定更多一份珍惜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