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位朋友好意地提醒我,应该去医院看看某位老同志。我说:我跟他压根不熟。朋友说:他曾经在报上看到你写的东西,有想见见你的意思。
我好荣幸,因为照例像他那样很算是个人物的老同志,不可能关注到与他相隔千山万水的我。我说我不去了,八杆子打不着。朋友觉得我这个人别扭,说我:你去看他一下,又不少你一根毫毛。某老喉管切了,不能讲话,不过看看而已。
好吧好吧,我随他到北京医院。见到这位老人家,趋前致意:某老,您好!半躺在那里的某老眼半睁,嘴微张,显然不知道我是何许人,朋友向他的助听器介绍我好几句诸如作家之类的话,他点头哦哦,表示老相识了,无须赘言。尽管他的子女或者秘书代表他说,你好你好,感谢来看他的话,但我相信他仍旧不知、而且也不想知我是谁。不过,他明白凡来朝拜者,都是来探望他的,这一点老人家清楚。因为我们进病房之前,刚走了一拨,而我们进去以后,门外又有一拨等着。
无论如何,他曾经是某个界别,不是最高,也该是很高的领导人。
我把鲜花递给老人,他莞尔一笑,这和以前那种严肃,或老早那种不苟言笑,是不大一样的。老人鹤发童颜,气色极佳,和我以前坐在小马扎上,仰着脸听他作政治运动动员报告时,无甚差别,半个世纪过去,某老除了富态些,面善些,笑容多一些外,还是那种虎死不倒架的领导干部居高临下的形象。然后,他指了指病床边小桌上的折页本子,示意我拿起来。我不解何故。朋友便教导我:某老希望你在这个本子上签个你的名,给他留个纪念!
翻开一看,那本子果然有许多我认识的、我知道的、我熟悉的名字在上面,还有更多陌生的,谁晓得是哪方神圣的名字,密密麻麻,蔚为大观地写在那里。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写好以后交给他,他看了看本子和我,无论名字,还是人,那眼神里的茫然,表明他是毫无概念的。接着,老人又让他的子女或者秘书,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印刷得应该算是很精美的他的旧体诗词集,送给我。到底是高级干部,不喜欢写什么请你指正、虚头巴脑的话。然后,好像有些累了,往后一靠,眼全闭,白眉像窗帘放下,嘴大张,似喇叭更似饭杓,于是,朋友先站起来告辞,然后拉着我退出病房。一场晋见告一段落,下面就是别人进去向他致敬了。
行了?我问朋友。朋友如释重负,说:行了!
敢情如此省事简单!我发表此行的看法。朋友叹了一口气,向我讲起某老,此公搞了一辈子政治,是吃政治饭的专家,他的原则是,绝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绝不多写一个不该写的字,绝不多做一件不该做的事,绝不多认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故而,在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从未犯过任何一件错误,在政坛上可算一位奇迹式的人物。
现在,话,讲不了;事,做不了。即使能讲,也没他的讲台了,即使想做,也没他的市场了。但他临了临了,倒产生两个欲望,一是写诗,二是交友。朋友问我,老人会不会以作诗来抒发他多年被压抑的情感,是不是以交友来慰解大半辈子的孤独,这就是我们这些老部下,不停为他张罗的原因。
是吗?我半信半疑。
在我记忆里的这位老领导,确实是搞政治的行家里手,因为他这四不政策,没有人摸得透他的深浅,诚如我这位朋友所言,他从未栽过跟头,只有别人(而且都是些很好的人)被他整得落花流水的一连串记录。
回来的路上,翻开他的诗集,那些打油不算打油,快板不算快板,平仄不协,音韵不通,不过是顺口溜式的五言,让我不禁好笑的同时,也看到这位老先生往昔阶级斗争面孔下的另一张草包的脸。于是,在他的书上仿他的诗体,戏题四句:“最是尘埃未定时,老虎成狗狗成狮,一旦云开雾消日,牛粪再大也是屎。”
这样,从屎堆里,我闪出了一个写《涅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