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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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闲话震云

刘震云是那种忽然被人注目,也就是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的作家。

作家的知名,有两种方式,一是春雨式的,润物无声,慢慢地被读者、被文坛接受,一是春雷式的,惊天动地,马上使人们听到那动静,使人关注,刘震云毫无疑问是属于后者之列。他在写《塔铺》和《新兵连》以前,做什么工作,写哪些东西,说来惭愧,我对他了无所知。

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坛,很有点冷冷清清的样子,大家已经凄凉地感觉到了。不是文坛没有出作家,也不是文坛没有出作品,而悲哀的是,圈子里的响动,无论怎么样的烈烈轰轰,圈子外没有反应,你蹦得再高,叫得再响,老百姓,也就是绝大多数最基本的读者,只当听不见,看不到。不像八十年代中叶,那时,还真有些盛唐景象,我恰巧在编《小说选刊》,赶上了新时期文学开始以后的一个小说旺季。那时候,与今天的这种全社会对于文学的淡漠,大不相同。斯其时也,一篇东西问世,立刻产生回响,今朝金榜题名,明日衣锦还乡,作家成名的速度,称得上立竿见影,比蒸馒头、烙大饼还来得快。

于是乎,作家和作品,多如过江之鲫,铺天盖地而来,令主编刊物的我,有目不暇给之感。当然,凡潮流所及,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稂秀不齐,媸妍并具,文学的泡沫状态,任何时代都会存在的,是不应求全责备的。但具有创作潜质的作家,总是会脱颖而出,总是会经得时间考验。现在回过头来看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的顶尖人物,至今仍在文坛生存者,已是屈指可数了。这当中,如刘震云,埋头写出二百万字长篇小说者,就更佼佼了。

我记得在纷至沓来的佳作中间,忽然被刘震云这两篇东西吸引住了。那种平实的叙述方法,冷峻的剖析精神,所具有的非一般的现实主义色彩,很快在文坛引起人们的关切。《孟子·万章》里说过,“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我们研究刘震云,因为像他这样一批稍后于知青代的作家,拥有知青代相类似的生活体验的同时,又与更后一点的新生代作家一样,具有一定的文化准备,显然这是一种优势,自然我们编辑部的同仁,重视这个以前并不深知的名字。

如今已经记不起到底用的哪一篇,反正有一个过程,好像先选了一篇,后来觉得遗憾,又选了另一篇。因为紧接着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季节里,我们还居然兴致勃勃地搞了一次评奖,在最后公布得奖名单时,琢磨来琢磨去,在他的这两篇作品中,挑了一篇安全系数高一点的那篇上榜,至于是《塔铺》还是《新兵连》,时过境迁,已成往事,而且也无关紧要,只是想说明一点,必须出手不凡,才能一炮而红。

从那时起,我认识了刘震云,更熟知他的人说他挺嘎,或者够调皮,由于交往不多,我也毫无所知,不敢断言斯说准确与否?大概我和他之间存在着年龄差距,姑且不说代沟这样的新名词,即使碰面,他也不免显得有些拘谨。但我读他以后写的小说,我相信他是个挺诙谐、实际上很可亲近的人,偶尔一露的幽默感,也很有共鸣。但他住在东城之东,而我住在西城之西,除了他约我为他编的报纸副刊写写稿,为他办的通讯员学习班讲讲课,偶尔来个电话询问些什么事情,就没什么交道可打了,但即使在我不编《小说选刊》以后,对他一篇一篇发表出来的小说,还是很注意的。

有一阵子,刘震云的一些作品,好像还被评论家认定是一种什么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他没有上套,没有扛起大旗,没有当这个流派的领袖,更没有到处发表演说,这令我敬佩。近年来,有几位写了些主旋律作品的年青人,突然患了诲人不倦的毛病,老要指导众生。其实最佳的指导别人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小说写得让人不摇头,才有说服力。

文坛这个坛,和北京的天坛、地坛的坛不一样,去天坛、地坛的市民,通常不关心他以外的人。但文坛,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无法不关心别的同行的存在。你写得好,大家自然服气,你的作品不令人服气,还硬说好,还要作挥斥方遒状,那别人当面不撇嘴,背后也要晃脑袋。其实,文坛的每个文坛成员,在心底里,都是在和同等量级的对手或假想敌,在进行着不宣而战的较量,谁吃几碗干饭,大致心中有数,这是无庸讳言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才有超越,才有进步。

文坛的热闹,都是由这种较量而起,但更多的人都在那里花拳绣腿,天桥把式,全是嘴上功夫。或倚老实老,或孤芳自赏,或追赶新潮,或鼓噪炒作,或自封大师,或宣布不朽,或述而不作,或依样画葫芦……但想不到刘震云沉寂了两年功夫以后,捧出来一部创纪录长度的长篇小说,就已经能看到的一些章节,还多有一些艺术上的创新之处,不能不令人惊讶。

在这个圈子里,忽而有人要到瑞典去领诺贝尔奖了,忽而有人赚到百万元巨额稿费了,忽而有人买下法拉利高级跑车了,忽而有人平地青云黄袍加身了,忽而有人被洋人捧上九霄云外晕晕呼呼了……在如此沸沸扬扬的喧嚣气氛中,两年,或者还要多一些,刘震云在他那间斗室里,守着电脑,坐得下来,沉得住气,端的不心动,不容易,真是很值得赞佩的。

我想,人到这把年纪,就宜谨记古人“老而戒躁”之言。因此有机会应该向他讨教,如何练出这份内功,方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