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与太阳一起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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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河起舞

之前,我对这条河流知道的太少。只知道打我记事时这条河就从村庄的背后流过,至于流了多少年不知道。三奶奶称它为大河,我也这样称呼,总之,看到范公堤身边飘向远方的大河,我就想到父亲键肌发达的胸膛,以及母亲的柔情似水,儿女情长。

三奶奶还是小姑娘时,在河边洗头、捉鱼、看花开花落忧伤,三奶奶成为老人的时候,在河边晒暖、看雨,看远逝的孤帆沉思。三奶奶听她的奶奶说:大河时常起舞,从南宋相沿至今,历经千年不衰,而且大河一旦起舞,村庄里一定有喜事或大事。

后来知道,大河是贯穿里下河南北的人工河道,前身为复堆河。早在唐大历年间,黜陟使李承任淮南节度史判官时,由于地处黄海之滨的东台屡遭海潮侵袭,便组织数万民夫就地挖地取土修筑了一条长一百四十多华里的捍海堰而形成大河,此前,在土阜隆然,蒹葭遍布的大河岸边,民歌民谣漫乡遍野,庄稼一般多,也像庄稼一般朴实自然。从丁头府茅草屋里飘出的歌谣也饱含岁月的沧桑:“二七佳人懒梳妆,埋怨爹娘少主张;多少郎君你不配,将我许配种田郎;春天时节挑野菜,三四五月插黄秧;秋天八月把稻割,寒冬腊月补衣裳;一年四季忙煞我,哪有功夫来梳妆。”大河上渔船里飘出的更是女子的哀怨叹息:“二七佳人懒梳妆,埋怨爹娘少主张;多少郎君你不配,将我许配渔船上;男将(丈夫)船头去撒网,我在梢后来划浆;取到鱼来丈夫卖,我在岸边补坏网;头顶芦席脚踏舱,眼泪滴滴烧锅箱(土做的灶台)”。字里行间直截了当,不用形容词,硬生生丢在石板上。

再度疏浚大河,是北宋天圣年间,范仲淹在复堆河基础上筑成捍海堰(后称范公堤)。从此,“农子盐课,皆受其利”。因为大河由上冈向南延伸到海安,与通扬运河相交,北经东台、盐城至阜宁入射阳河,全程一百八十公里,贯穿丁溪、草堰、东台、何垛、梁垛、安丰、富安等十三个盐场,故又名“串场河”。

大河似一条炫丽的玉带飘拂在苏北平原上,与所有河流相连着,整体存在自然界中,一起奔腾,一起咆哮,或者一起沉默,故推断它是与长江、大运河息息相连的母亲河。

一直以来,我喜欢流连在一些关于大河的画或摄影前,试图在这些画或照片中找到大河真正的影子。每到春季,水边长出的芦苇就像一根根倒竖着的笔尖,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蓬勃感,河岸的树林里就会冒出小伞似的蘑菇,这时候,一些人家就会小心翼翼地采些蘑菇,和着腊肉炒出来的是离开家乡的每个儿女对大河不变的眷恋,在想家的每个春夜,就会想起母亲餐桌上的那盘馨香。

每当芦苇长到齐膝深时,站在河岸放眼望去,在春雨的滋润下,那嫩生生的绿会洗去心中一切尘埃。轻风拂过,满眼的翠色此起彼伏,就像妈妈的手抚过面颊,漾起的阵阵笑靥,让人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一口醉人的清新。紫蓝的天空,有片片鱼鳞似的纹云浮着。然而它不是雪那样的白,倒染着淡淡的红晕,宛如一个恬静的少妇不胜薄酒的样子,那七分的醉意,令春风也起了微微的羞怯。所以那蜿蜒如带的河内,皱起了细细的涟纹,恰似热恋中的少女在曼妙轻舞。

风筝在孩子们的笑声中飘摇升上半空去了,连同它们放飞的还有儿时的梦想和心情。每次都不会失望离开,因为我爱着那些画中的风景,河里的一朵莲花,或者一株水草,一尾淡鱼,甚至,河边的一间草房子,哪怕是一缕炊烟,都让我感觉无比的亲近。

大河的生命,我想就在那些它所孕育包容的其他生命中,比如一朵小花,一头黄牛,甚至一把春天带着湿润地气的土。生命有浓重的体味,有些许的腥,淡淡的甜,还有隐隐的香。这些味道总是溶入河边村庄一群打着赤膊的天真的村童生命里,每当河里水草茂盛的时候,这些村童就会在她宽容的怀抱里扎着猛子,在浪花里嬉戏。任黄昏的太阳洒落满河的霞光,河水是明澈而欢悦的,那群顽童也是明澈而欢悦的。在明澈而欢欣的节奏里,岸上的炊烟温暖地升起,晚归的老牛腆着肚子从青草地上幸福地走过。帘卷晚天,暮云淡淡,禾苗在清风中飘香,青蛙们低吟浅唱,甚至水乡里的情歌也从田畔飘来,脆生生地跌落在大河的漩涡里,惹得那群光腚顽童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故乡沉浸在一幕静穆的图画中,飞舞的思绪也定格在那群顽童的画面上。

大河伴随着朝代的更迭、战争的风云、血与火的洗礼,与岁月一起流淌。据说,每年的清明前后十天,在河道纵横,交通便利的水乡,人们舟辑出行,祭奠亲人。

1938年4月,日寇为了策应徐州方向的攻势,由上海增兵南通,沿通榆路由大河直奔村庄。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麾下虽有几万人马,却一枪未放,望风而逃。日寇在盐城实施“焦土抗战”,把盐城烧毁了大半。长驱直入占领了东台、盐城、阜宁县城。

三爷爷是个教书先生,会舞龙灯,为了保家卫国,三爷爷在当地带头成立了小刀会,聚会练刀。这些本来互相矛盾的地方力量,在国难当头、外敌入侵之际,自发地联合起来打击侵略者。日本鬼子为了表示他们亲善友好,找到乡长要组织民间活动欢迎他们的驻入,乡长要三爷爷三天之内组织好龙船队,那时村庄里的青壮年都被抓去当壮丁了,日本鬼子杀进大河边,飞机整天在海春轩塔上空盘旋,炸毁百姓的房子,缫丝井上的凉亭和广福寺炸成一片废墟,村庄除了妇女儿童就是老弱病残了。

那天,狂风骤起,外公带领的数十条船在大河上将龙身挥舞得似出鞘长剑,嚯嚯生风,直可削铁为泥。欢呼声潮水般一波波掀起,日本鬼子大呼“万岁”,忽然,一条条船似一支支离弦的箭朝鬼子的汽艇包抄过来,一支支竹篙刷地直刺鬼子而来,猎枪,大刀,长矛,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河水被掀起尺把高,三奶奶说,外公领着人们从早杀到晚,夕阳下的大河被血染得彤红一片,怒舞一夜的大河于次日将三爷爷颠上河埠码头,在成殓三爷爷时,人们说:不要把泪珠滴在三爷爷身上,那样三爷爷会走得不安稳。

沧海桑田,而今大河再不仅作运盐之用,也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她是盐阜大地上的一条血脉,滋润着盐阜大地每个儿女的心田。大河的年岁已老成我们的太祖母,老得就像那本陈黄的家谱,需要小心轻翻,稍不留神,便会碎成一把粉末。而她甘甜的清流始终滋润着我们的生命根须,成为我们的生命所依、精神所寄,在大河怀抱里长大的我们早已将这条河流融进了历史,注入了自己的文化思维里。

在我十七岁那年,农村分田到户,当年农民丰产丰收,我才真正意义见到了三奶奶所说的大河起舞。几百条船只和上万人云集大河之上,编成多个纵队,绵延数里,锣鼓震天地响,人们沉浸在四时八节的热烈气氛中,篙手应声而动,水面上竹篙如林,千舟竞发;扬篙如长矛列阵,下篙似巨蟒入水,巨龙起舞,腾挪起伏,栩栩生风,篙起篙落似千军万马掠平川,势不可当,那次,我第一次看到了大河的精气神。

也就是那年,我踏着大河第一次远离村庄,激动、留恋、还有一点伤感,从村庄将自己一点一点剥离,那一刻,忧伤凝结着的木楝花,在日子的黑洞里,燃烧着忧郁的生命,轻愁如织,和着院子里鸣叫的秋虫在枝头的夕照上高高悬挂,拒绝离去。

“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引我回到再次大河身边的是满耳的弦歌喜炮声,在白墙青瓦的“农民佬儿生态园”,柱着拐杖的三奶奶笑容像绽放的菊花,她指着河对岸连片的厂房以及不远处的养禽、蔬菜大棚基地告诉我,政府搞招商引资、全民创业、沿海大开发,还有董永七仙女文化园,永丰林生态园,黄海森林公园的旅游开发,如今的大河总是水动波摇,笙歌曼舞,“绿野丛中别墅林,电话铃声响不停;在家通晓天下事,高级轿车穿村行。”从三奶奶缺牙的嘴里冒出的现代词语和民谣同样惊人。

大河默默承载着流动的时光、繁衍着人们的喜怒哀乐,以一种行走的姿势诠释着生命的活力。久居闹市的我寻着大河的气息,追踪童年,少年,乡村的往昔,怕一松手又跌入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