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爱辉
生命是一棵结满可能的树。
我的童年是在部队度过的。部队每逢过年都要将自己牧场上饲养的牛羊宰杀一些,供战士们过年,另外还给随军家属分一些。而每逢此时,在那块临时屠宰场的四周,总要聚集许多当地的百姓,他们等部队杀完牛羊时,回去打牙祭。而我们这些随军家属的孩子们,也都站在外面看热闹。
那天下午,年前的杀牛宰羊照例在那块紧靠河边的空地上进行。汽车运来的牛羊都卸在一边。羊,很快便在“咩咩”的悲鸣中没有丝毫反抗地被强健的战士一只只送上了黄泉路。
开始杀牛了。杀牛须将牛拴在事先打好的桩子上,将四蹄摁住,再由几名战士用力将牛放倒,然后用绳子缚住牛头,最后才由一名专职杀牛的战士用长长的尖刀刺穿牛的脖颈,再将刀来回锯割,直到割断牛的血管、气管,让牛血尽而亡。
前几头强壮的“健牛”虽然个大,却无甚反抗地在战士们的吆喝声、围观者奇怪的欢呼声和孩子们的尖叫声中,一只一只地被抬出场外,让熟练的牧民们剥皮剔肉了。只剩下最后一头了,这头牛我一看无角便知是头老母牛。它照原样拴在桩子上,捆住四蹄。它似乎痴呆地站立着,四只脚踩在它的同类流出的已经凝固的血块上。最后的夕阳照在它的身上。它轻轻扭一下被缚住的头,从它的晃动中,我看见它大大的眼中有一层水雾,映出了夕阳所特有的那种橘黄的金色。
几名战士想将它推倒,它没有动;吆喝着又使力,仍没有动。战士们觉得奇怪:前边的几头牛无不是一声大喝便轰然倒地,而这头牛似乎四蹄生根一样。场外的战士又上去两个。一次,两次,战士们撸撸袖子擦擦汗,吆喝着准备再来第三次。我父亲挥了挥手,让战士们退了下来,说:“算了,别费劲了,天都快黑了,大家也累了,就这样站着杀吧。”
于是,那名手持尖刀的战士快步走到这头母牛身边。它眼中的水雾这时凝结成了水,顺它的眼角斜斜地滑了下来。它流泪了。我在旁边看着,心里突地有种可怜它的感觉。
战士的尖刀迅速地刺穿了它的脖子……它没有动。开始来回锯割了,它仍没有动……血已喷了出来……那战士大概觉得他已经割断了它的生命,便抽出刀退在一旁,静等着它血尽而倒。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它尽管血流了一地,覆盖住了地上原来的血迹,到最后不知是不是血已经流得差不多,只剩一滴一滴往下滴了,却仍没有倒下。照理它应该已经气息奄奄地四蹄朝天被抬出场外了。然而它仍站立着。
我清楚地看到它的泪流得更快了,比血滴的速度还快,那种怜悯的神情似乎想说些什么,它却呆呆地站着,任凭血滴泪流。
“拿枪来!”我父亲急了。战士拿来了一枝自动步枪,很近地瞄准了牛的头部,这时,我听到人群中“啧”了一声,不知他是不是在想这个牛头捡回去吃时,还得先把弹头清理出来。
“嗒嗒,”一发发子弹准确地击中并射入了它的头部,一梭子弹打光了,它的头部满是鲜血,而泪依然如故地流着。它仍然沉默地站着,丝毫看不出即将倒下。
有个战士惊讶地骂了一句,转身准备再拿子弹压上。我父亲这时抽出了随身带的“五四”手枪,抬起手又照着它连打了数枪。
一旁站着的专职杀牛的战士又冲上前用刀照着它的脖子使劲地捅进,又来回锯割,几个战士也上来使劲推牛粗壮的身躯,只听“轰”的一声,它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它的脖子已经几乎全断了,只似连非连地带着一点骨头,而倒在地上的它,泪仍在流着。
天已经快黑了,它被抬出场外。早已等不耐烦的牧民围上去开始了最后的分割。它的头被割掉了,被久等的围观者嘈嚷着捡去……它的肚子被剖开了,突然在四周人群的惊讶声中,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它被剖开了的肚子里流出了一只小牛犊。一只发育完好,已快成熟,即将被产下的牛犊!
父亲大为生气,叫来了养牛的牧民和战士,大声呵斥他们不负责任,为何竟将一只即将产犊的母牛送来宰杀……
站在一旁的我看着那只从牛肚子中流出的可怜的小牛犊,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我觉得心发紧,又有种震惊。它沉重地站立着,被刀刺、刀割、枪击再刀割,却流泪地站立,原来因为它肚子里有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本来应在短短十几天之后快活地偎在它身边,享受香甜的乳汁,享受草原自然暖和的阳光。
童年的我天真、伤心地想:它为什么不会说话,为什么不发怒,在捆它时用力挣脱,刀刺向它时用力反抗,为什么它只是默默地流血,默默地流泪,
多年以后,又忆及童年旧事,这头牛又泛在我的脑海中,它的不屈,它的生命中那悲壮神奇的力量,它的血流尽却依然在流泪,原来,是因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