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秋天,场光地净,村里人冬仨月没事做,便袖着手,蹲在街上晒太阳。
旋匠闲不下,推着独轮小车,随便在元城的某一个巷子口停下来,把旋床子摆开了,吆喝一声:旋擀面杖哩呀旋棒槌——,便会有人从家里拿来木料。旋匠和木匠不一样,木匠是做家具的,但是做一些圆角的,带花纹的,旋刻一类的手艺,木匠就不容易做。比如做一根擀面杖,看似简单,木工忙活半天也做不好,而旋匠有特殊的工具,三五分钟就搞定了。旋匠先把木料放在旋床子的木架上,两头顶在钉子上,可以转动。然后拿来一个竹弓,用弓弦把木头缠几道圈,左手拉弓带动木头旋转,右手拿刀削木头。旋大件时,将刀固定,脚踩弓弦让木头旋转,进行切削。
旋匠做活儿没有图纸,全凭他的脑力,要求什么样,他就能旋出什么样,还能旋出一道道的花纹来。嚓嚓,嚓嚓,随着旋匠的手臂像拉锯一样不停地抽动,一根光滑的擀面杖就被旋好了。剩下的一截木料扔了怪可惜的,旋匠便会随手再旋一个棒槌,旋一个捣蒜的槌子,或者给小孩子旋一个小木碗、陀螺或者哨子。花钱不多,却打发得一家人其乐陶陶。
啧啧,旋匠这双手多巧。不仅为一家一户带来了欢乐,也成为农人闲暇观赏的一道风景。
牛尾巴巷的马秋月说得绝,她说木头也会说话,你信不信?旋匠就给了木头第二次生命。
马秋月这话是说给姜三听的,姜三是元城一带手艺最好的旋匠。
马秋月是牛尾巴巷的美人,绣一手女红,花草虫鱼,活灵活现,只可惜丈夫是个不中用的呆子,年纪轻轻的就像守了活寡。姜三在牛尾巴巷一连旋了七天,吃住在马秋月家。冬天夜长,旋匠姜三就把旋床子摆开了,嘴里哼着小曲儿,给马秋月旋了一个洗衣服用的棒槌,带着哨子,捶衣服时随着手臂的起落,能发出鸟鸣一样的声音。旋完了棒槌旋木鱼儿,还刻上了一道道、一圈圈的花纹。马秋月说瞧你的衣服都馊了,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姜三不好意思地脱下衣服递给马秋月时,脸一红,赶紧转过身,低下头把旋床子弄得一片流水声,顾不上哼小曲了。马秋月把一幅绣着红蝴蝶的手绢丢给姜三,姜三的手像被火炭烫了一样缩回去。马秋月说,嫌俺绣得不好啊?
不是不是。姜三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最后一个晚上,马秋月的老公公和一伙子人把姜三从马秋月被窝里揪出来时,傻丈夫的鼾声还打得行云流水。
姜三被打折了一条腿,爬出了牛尾巴巷。
第二天夜里,马秋月夹着小包袱刚出巷子口就被老公公截住了。几个月后,马秋月的肚子鼓起来了,生下一个儿子。
一晃几十年,旋匠越来越少了。当一个白发的老旋匠出现在牛尾巴巷时,人们觉着新鲜,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像是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几十年。
马秋月从家里走出来,就有人跟马秋月说,你这老太太有福不会享,儿子都当上县长了,也不跟着儿子享清福去。马秋月就唠叨起了儿子一家。这哪里是唠叨啊,简直就是显摆,滔滔不觉得向人们炫耀儿子一家人在城里如何幸福。
老旋匠的目光和马秋月的目光相撞的一刹,老旋匠呆住了,干起活来总是出错。人们就说瞧瞧你这老旋匠,上年龄了就干脆在家里歇着,还出来弄啥?
马秋月赶紧收回目光,一只手在眼睛上揉来揉去,把眼睛都揉红了,一边揉一边说,风咋着就把沙子吹到眼里了呢?
老旋匠的旋床子上,手扶的地方包着一块手绢,上面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时间长了,颜色有些发白了。
马秋月不等天黑就夹着小包袱出了城,小包袱里是一个带哨子的棒槌。两鬓白发的马秋月走起路来还像当年那样利索,脚下一阵风。过了一道山冈,暮色中之间有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她的眼睛一亮,她知道那是在等她的老旋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