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回到苏州,苏州文坛一下子活跃起来。从著述影响、年龄资历、品行威望等方面来论,苏州文坛领袖,非冯梦龙莫属。一些后起之秀,像袁于令、李玉、文从简、金圣叹等人,纷纷投门求授。复社领袖张溥、张采,几社组织者陈子龙,夏允彝等,也投帖拜见,请他参加文学活动。皆愿以其德高望重,组织吸引知识阶层。但冯梦龙以年事已高为由,没有加入他们的社团。
一日,文从简投帖求见,冯梦龙迎进斋中。文从简是文震孟的同宗弟弟,以冯梦龙与姚希孟、文震孟的友谊,来往更密切。而姚希孟已在崇祯九年(1636)病逝,文震孟悲伤过度,遂也与世长辞。而且,冯梦龙同代友人中,已所剩无几。他悲伤友人的永别,备感人生的短促,所以与晚一辈的忘年知己交往,也增添许多人生乐趣。
文从简这天带来一首赠冯梦龙的诗作,写道:
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
一时文士推盟主,千古风流引后生。
桃李兼栽花露湿,宓琴流响讼庭清。
归来结束墙东隐,翰鲙机莼手自烹。
冯梦龙拂髯笑道:“谬承夸奖,老夫倒不自在了!”
其实,他心里非常惬意,不但正和他的实际,而且诗也非常好,字又非常好。冯梦龙让人装裱成一幅中堂,悬挂于斋中,朝夕看上几眼,回首如烟往事,也多几分慰藉。
寿宁一任知县,俸禄本无积蓄,只剩一点儿回家路费。时间一长,坐吃山空,竟至到了断粮的地步。
正巧这日,袁于令来访,身上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裹。打开包裹,里面一摞厚厚的书稿。
袁于令说道:“这是学生拙作《西楼记》传奇,请先生教正!”
“好!好!”冯梦龙说着,倒上两杯清茶,客人一杯,自己一杯,开始翻阅。
冯梦龙细细看着,时而称好,时而摇头,时而仰头深思,时而下笔点注。
忽而,仆人进来报道:“该去买米了。”
冯梦龙头也没抬,说道:“到市上买呀!”
仆人又道:“钱呢?老爷!”
“找夫人要去。”冯梦龙还是没抬头。
“夫人说没有了。”仆人又说道。
“嗯,知道了。”冯梦龙依旧没抬头。
仆人退了出去。冯梦龙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稿子。看完后,稿子一放,他躺在竹椅上,闭目沉思,一言不发。
很快到中午了。袁于令觉得肚里叽里咕噜直叫,冯梦龙仍未安排备饭,看来是有难处!怎么好再留在先生家用餐?袁于令起身告辞。
冯梦龙睁眼道:“怎么能走呢?啊……然而……也好!也好!”说罢,又低下头去。
袁于令悄然离去。
袁于令原名袁晋,字韫玉,又字令昭、凫公,号箨庵,生于万历二十年(1592),吴县世家弟子,家资殷实,现为诸生,有才名,喜传奇创作、填词度曲,特拜冯梦龙为师。
仆人来叫吃饭,冯梦龙仍在专心致志的审阅。直到到了饭桌上,才想起仆人说没米的话,问夫人:“不是没米了吗?”
“等你?大家都要饿死了!”冯夫人嗔怒道。
“米哪来的?”冯梦龙问。
“借邻居的。明日怎么办?”冯夫人满脸愁容。
“明日再说明日!”冯梦龙说完,狼吞虎咽地吃完,又去审阅修改袁于令的稿子了。
晚饭时,全家人只喝了些稀粥,朱夫人又催冯梦龙想办法。
冯梦龙说:“不用发愁,今晚定会有人送米来!”
“哪有这美事儿?你做梦吧!”夫人责怪道。
冯梦龙不再发一言。
夜晚,冯梦龙告诉家人:“不要关门,点亮火烛。若有人送粮来,领他书房见我。”
吩咐完了,他又回到书房,抄起笔来,挥动不停,直到改写完成,才抬起头来。看看门口,门依然敞着,灯火很明,便倒背着手踱起步来,走着走着,编成了几句曲词,步子踩着节奏,口中唱出一首《清江引》小调:
“半夜三更睡不着,
恼得我心焦躁。
圪噔地响一声,
尽力子吓一跳,
把一股脊梁筋穷断了!”
朱夫人闻声而至,责怪道:“你不出去借钱买米,反倒在这里穷乐呵起来了!”
“别急,再等等!”
冯梦龙坐下来,静静地喝起茶水来。夫人一气之下,守着他坐着。
这时,门口有人说话,朱夫人赶快去看。果然,有两人挑着担子进来,前边进来的,是袁于令。
“师母,给您送粮来了!”袁于令进门后,跟师母打招呼。
冯梦龙让座后,呵呵大笑。
朱夫人说道:“袁公子,你如何晓得我家没粮了?”
袁于令笑着,把上午的情况说一遍。
原来,袁于令的心思,只在老师对稿子的评价上了。回到家中,一再琢磨:老师看后一言不发,是好是差呢?妻子见他有心事,便来询问。他把情况告诉妻子。
妻子说道:“你呀,也不想想?先生不留饭,说明家中已断炊。先生饿着肚子,哪有心思给你改传奇呀!你快给先生送些粮米去。”
袁于令恍然大悟,赶忙叫家人买上好米一担,又准备一席酒菜,自带银两,送到冯家来了。
袁于令说着话,家人已将酒、菜摆到桌上,又道:“今夜备些酒食,请老师边饮边谈,多多指教!师母坐!师母坐!”又把朱夫人让到桌前。
冯梦龙笑道:“我料你今晚必来,已恭候多时了!呵呵呵……”
“老师有燃眉之急,学生竟未留意,该死该死!还是贱内提醒,这才连夜赶来,请老师见谅!”袁于令表示了歉意,让仆人将一担米送到灶间,又取出一包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区区银米,请老师收下,聊表学生心意,万勿推拒。”
朱夫人激动不已道:“这怎么好收呢?袁公子,我们不能收你的银两……”“收吧,收吧!”冯梦龙不客气说,“袁公子不笑话我们。收起来吧,以后有了,还他就是了。”
袁于令道:“不用还,不用还。”
冯梦龙把银子推给夫人收起,说道:“韫玉老弟,我就不客气了。来,喝酒!”
几杯酒下肚,冯梦龙说道:“韫玉弟的《西楼记》,布局得体,情节也佳,词曲也好。奸律之处,我做了改正。只惜缺《病中错梦》一出,你以为如何?”
“对呀!”袁于令惊喜道,“我却没有想到。”剧本中,公子于鹃与妓女穆素徽两人真心相爱,受阻不能结合。于鹃痴恋穆素徽,以至卧病在床。这之后,正该有梦中故事,表现其情真意切。袁于令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梦龙起身拿来一叠手稿,说道:“这是我为你补写的《错梦》一折戏,就算投桃报李,答谢老弟深夜馈赠之意吧!”
袁于令接过手稿,只见起首几句是:
“心惊颤,只见冷浸碧湖一片,确是泪影莹莹摇梦眼。披衣起,忙寻笔砚,只怕遗忘肠断句,辜负了满庭秋怨。精神倦,挥毫无力,索纸乍开还卷……”
造境用词,揣想摹情,明显技高一筹!再往下看,更觉字字绝顶,出神入化。
袁于令喜形于色道:“老师所写,才是字字珠玑,妙到绝处啊!”
袁于令回去再看手稿,冯梦龙做了大量修改,不谐韵律之处,也皆予以调整,成了一部上乘佳作。而最好的一折,还是冯梦龙补写的《错梦》。
《西楼记》由戏班演出后,达官文士,冶儿游女,以至京都戚里,旗亭邮驿之间,往往抄写传诵,演唱殆遍。袁于令因之才名大哗,备受仰慕。
此后,冯梦龙把寿宁任上为疗饥仓促刊印的几个传奇剧本,重新订正,又增加了几个,总计近20个传奇剧本,以《墨憨斋定本传奇》为总名,陆续刊刻。即使是后来以“一人永占”四个传奇而闻名的李玉,他的《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也皆浸透着冯梦龙的汗水。在冯梦龙的支持和指导下,李玉、朱素臣、毕魏、叶稚斐共同参加,把颜佩韦等五义士率众要求释放周顺昌与阉党作斗争的故事,写成传奇剧本《清忠谱》,搬上舞台。又指导毕魏,把自己《警世通言》中《老门生三世报恩》一篇小说,改编成传奇剧本《三报恩》。冯梦龙作为文坛领袖,领导推进了当时文艺创作,活跃了文艺舞台,也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自己也是以笔耕换得了生活所需,过着自食其力的小市民生活。
崇祯十五年(1642),冯梦龙所辑《纲鉴统一》39卷和《论题》2卷付梓刊印,由少詹事黄道周作了序言。
崇祯十六年(1643),冯梦龙编写成历史小说《新列国志》,由苏州叶敬池刊刻。准备接着写下去,两汉以下依次成编,与《三国志》汇成一家之言(历史小说),称历代全书,为雅俗共赏之巨观。好一个宏伟的计划!
七十大寿前几天,冯梦龙高兴地迎来了两位贵宾,阔别已久的老友钱谦益,以及他的小妾——后人称为“秦淮八艳”之首的风尘女子柳如是。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蒙叟,常熟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甲进士,崇祯初年礼部侍郎,被奸相温体仁排挤,罢官归里。两年前,钱谦益60岁,娶了24岁的苏州名妓柳如是为妾,受到社会上一些人的非议。而冯梦龙支持称赞,说是有情有爱,何论其余?还亲自到场祝贺,编成一段笑话戏谑。说是燕婉之夜,钱谦益看到柳如是肤如凝脂,发赛乌云,说道:“夫人,我甚爱你发如云之黑,肤如云之白也!”而谦益呢,黝颜鲐背,双鬓斑白。柳如是立刻答道:“夫君,我也是甚爱你皮肤像我的头发,头发像我的皮肤呀!”令人称绝。
今日,钱谦益和柳如是到贺,冯梦龙心花怒放,倒屐而迎,拉着钱谦益的手道:“想不到你能来啊!还有柳夫人,更是想不到!快请,快请!”
柳如是笑道:“老夫子,我哪能不来呢?您是我的老师啊!您没忘吧?您还教过我一首曲子呢!”
冯梦龙道:“你看你看,这点小事儿,你倒记在了心里!”
钱谦益道:“河东君说,子犹先生的寿宴肯定热闹。无论如何也要来。一来是凑热闹,二来是添些喜庆。自王伯谷先生后,这是苏州又一个文学泰斗的七十大庆啊!”
“我可没有伯谷先生那么大排场!请柬也没向外送。除了几个挚友,不会来人太多。在苏州的几个戏班子。都争着来演剧。我只答应彭天锡来演两场,王紫稼来演一场,其他都辞了。请!里面坐。”说着话,已经来到客厅门口,冯梦龙又吩咐敬茶。
柳如是又道:“老夫子何不让他们多演几日?也好让他们报答你!你改的那些传奇,让他们场场爆满。可又有几个观剧的知道是老夫子的功劳呢?牧斋却一听就知道!说除了子犹先生,别人写不出此等好戏文。他这几日在家待得心烦,正好以祝寿为借口,来苏州住几日。”
冯梦龙道:“我也正想你们。来了好,我们好好谈谈。”
钱谦益道:“也无何好带的,只给先生带了一匹丝绸,几尾鲈鱼。另有一首贺寿诗,我这就写下来。”
冯梦龙十分高兴,吩咐道:“笔墨伺候!”
立刻,有人准备了笔墨。
钱谦益以诗著名,与吴伟业、龚鼎孽并称“江左三大家”,他拈笔挥毫,写出一首《贺冯二丈犹龙七十寿》诗:
晋人风度汉循良,七十年华齿力强。
七子旧游思应阮,五君新咏削山王。
书生演说鹅笼里,弟子传经雁瑟旁。
纵酒放歌须努力,莺花春日为君长。
钱谦益不仅诗好,而且书法也好,时人目为艺术珍品。因而冯梦龙极为惬意,觉得是所有庆寿礼品中,最为珍贵的一份。
寿宴简朴而又喜庆,宾主同欢,喜气洋洋。钱谦益回常熟前一夜,冯梦龙与他竟夕长谈。钱谦益详细介绍了被奸臣温体仁排挤的经过,以及近几年的时局变化,使得冯梦龙从短暂的欢愉中,回到了冷酷的现实,充满了对国运的忧虑和担心。因为明王朝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朝中,崇祯皇帝多疑好猜,即位以来刑部尚书已经换了17任,兵部尚书换了14任,内阁大学士更如走马灯一般,前后多达50余人,最后竟依靠庸懦贪鄙、秽声狼藉的周延儒为首辅。周延儒与次辅吴甡各树朋党,争权夺利。文臣束手,将士离心。
在关东边防,清兵不断强大起来,时常内犯,掠虏骚扰,且打败在朝鲜的明军,没有了后顾之忧,单等时机成熟,打到关内。
在中原,农民起义的战火已熊熊燃烧。早在十年前,陕北农民起义军自山西渡黄河南下,进入中原,转战于豫、鄂、川、陕、甘数省,一度攻陷凤阳,震动京师。李自成、张献忠所部逐渐成为起义军的主力。此间,明廷调兵镇压,起义军各部连遭失利,张献忠等一度降明,李自成隐伏深山。一年后,起义军各部又大举活动,张献忠等再起。崇祯十三年(1640),李自成率军入河南,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获得广大穷苦农民的欢迎,到处流传起“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饱受官僚豪绅欺压和赋税之苦、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贫苦民众,纷纷投入起义军,两年间发展到百万之众,攻克襄阳,称新顺王,正以席卷之势,攻城略地,向京师逼近。明廷的覆亡,已是大势所趋,看来仅仅是个时间的问题了。
冯梦龙与钱谦益竟夜长谈,长吁短叹,忧心重重。最后,冯梦龙叹道:“老夫年已七十,复又何求?只盼江山稳固,老夫也得些时日,完成业已着手的《墨憨斋词谱》,不枉我劳苦这许多年的心血,也为后人提供些借鉴。”钱谦益深表赞同。
可是时过不久,朱夫人染病在床。冯梦龙忙着请医买药,精心调护,亲自在床头照料。数月过后,病情竟日重一日,终至不治而亡。冯梦龙悲痛不已,早已无心于《墨憨斋词谱》的写作,便想待心绪平静下来,再接续完成。
不料,惊心动魄的消息又接踵而至: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满人进京坐金銮殿称了皇帝,又挥师南下,与农民军作战,圈占京畿、山东、河南土地。大量农民流离失所……这一连串的消息传到苏州,苏州城乡人心惶惶,哭声一片,有的甚至以死殉国,让人感慨万端。
南京又传来福王自立登极的消息,冯梦龙悲喜交集,充满了对南明小朝廷的希望,不顾古稀之高龄,往来于志士仁人、明朝遗臣之间,搜集燕都沦亡、诸臣遇难、北方城池沦陷故事及志士仁人疏陈策略、痛斥时弊、檄告民众等奏疏、檄文、揭帖等文字材料,撰写《甲申纪事》一书,志在激励志士仁人,同心同德,致力于复明中兴大业。他告诫世人,若上下一心,官民协力,如驾驶漏船的舵师、楫手,皆兢兢业业,协心共济,即使风波正急,浪骇涛惊,也可转危为安,免于覆亡。
《甲申纪事》一书,积半年有余,得十三卷,自己出资陆续刻印,广散士绅之间,传播朝野上下。他以触目惊心的事实、睿智的眼光和冷静的思考来总结历史的教训,警醒世人,感召人心,自觉地为复明中兴制造舆论。其中有云:
……先帝(崇祯)采言不废刍荛,任人辄委心腹,求治可谓急矣。然门户情面之垒胶结不破,则依附有神梯;苞苴资格之局到底不除,则贫贱无路;狱囚姑息而成滥;吏借箕敛以售贪;縻饷无稽;失事不罚。以此弥乱,不疑缓乎?
今日流贼之乱,从古未有。然起于何地?纵自何人?炎炎燎厚,必有燃始。当事者从不究极于此,其可怪一也。守土之臣,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死。今贼来则逃,贼退复往,甚则仓皇而走,仍然捆载而归。互称弥缝,恬不知耻。其可怪二也。兵不务精,以众相夸。纪律无闻,羁縻从事。官兵所至,行居觳觫。民之畏兵,甚于畏贼,其可怪三也。饷不核旧,专务撮新。奸胥之腹,茹而不吐。贪吏之橐,结而不开。民已透输,官乃全欠,其可怪四也。京师天府,固于磐石,游骑一临,不攻自下。百官不效一筹,羽林不发一矢,其可轻五也。衣冠济济,声气相高。脚色纷纷,跪拜恐后。举天下科甲千百之众,而殉难才二十人,其可怪六也。
前军之覆,已无可追;后局之翻,断不客缓!今新天子神圣在御,有卧薪雪耻之诚;诸公卿负荷方新,有投袂灭贼之志。恩诏一颁,士民感泣。商盘再奠,汉鼎重光。于是乎诚深求六可怪之故,大创一番,别忠逆以励廉耻,将以肃军容,诛贪墨以甦民命,严稽核以清课额。更鼓铸之令,以足金钱,通南北之脉,以招豪杰。如此而贼不平,乱不弭,未之有也!余草莽老臣,抚心世道,非一日矣。犹望以余年及睹太平,故因里人辑时事为中兴书,而略述所怀如此。
冯梦龙对于崇祯一朝的弊政,进行了客观的分析和善意的鞭挞,表现了他一腔爱国热情和迫切的弥乱中兴的愿望。此书刊布之后,以其切观时政多是人们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特受读者欢迎,很快即抢购一空,散播于朝士,流传于市井,颇为士民嘉许,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为挽救明朝覆亡命运的鼓动宣传作用。
可是,弘光君臣的作为,越来越让士人失望。弘光小皇帝昏庸至极,沉湎于酒色,全无复国中兴大志,一任奸臣马士英等人弄权谋私。而曾经依附阉党的马士英,自迎福王朱由崧为弘光皇帝以来,恃宠自傲,骄横跋扈,野心勃勃。为独揽大权,一力排挤兵部尚书史可法。史可法为顾全大局,自请督师,出镇淮、扬二州。马士英独揽了朝中大权后,又不顾群臣的反对,力荐阉党余孽阮大铖出任兵部尚书。朝中正直之臣俱被罢免。填补空缺的全是阉党心腹。阮大铖变本加厉,重演阉党故技,编制一本黑名册,指斥东林党为蝗,复社为蝻,取名作《蝗蝻录》,急不可待地报复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想把他们一网打尽。东林党及复社诸君子纷纷下野,南明小朝廷又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甲申年(1644)十二月,浙直巡抚祁彪佳,也因为马士英所不容而去任回乡,离开苏州。冯梦龙与文震亨、严子章、金邦柱等人为祁彪佳送行。在船上,祁彪佳历述弘光小朝廷弊政和秽行,义愤填膺,国家存亡的紧急关头,却又报国无门,祁彪佳又深深怅惋。
冯梦龙道:“乱自上作,妖由人兴啊!今皇上不思图强,耽于酒色,而朝政为马士英辈奸贼把持,文臣不思报国,将士不肯用命,恐难支持多久……”
文震亨道:“听说将派使去北都议和,不知可否谈成。”文震亨字启美,是文震孟的胞弟。
冯梦龙道:“恐无望。满清八旗铁骑,非弘光朝的江北四镇明军所能抵御。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鞑靼入主中原,气焰正盛,岂肯放弃富庶的江南?恐怕稍事喘息,即会兵发江南,一场南北方的决战,势所难免。”
祁彪佳也说:“以先生之见,满人会很快打过来吗?”
冯梦龙道:“南宋范石湖(成大)有诗云:‘甲申犹自可,乙酉怕杀我’。今年又逢甲申,明年即是乙酉。天道轮回,治乱相因,历史常常是惊人的巧合。恐怕……”
冯梦龙话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也都对时势有所估计,故而谁也没有言语。
冯梦龙又道:“我已是年迈之人,恐难活到王师北定中原之日。诸公方在盛年,当思奋励报效国家,力图复国中兴。我劝诸公,既然弘光小皇帝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则当另择明主而事之。”
祁彪佳道:“先生的意思是……”
冯梦龙道:“听说鲁王驻节台州,诸君何不投奔鲁王?”
众人默然不语。
船到吴江,祁彪佳留住众人,挥手而别。
次年正月,冯梦龙治装启程,由长子冯焴陪同,要到台州追随鲁王,联络仁人志士,共图复明大业。经吴江时,他到沈自晋家住了一夜,连宵话榻,竟夜不倦。沈自晋是沈璟之侄,致力于曲律研究,作有传奇《望湖亭》、《翠屏山》、《耆英会》等作品,也是极有影响的戏曲作家。冯梦龙劝沈氏兄弟(沈自继、沈自南、沈自徽等皆是戏曲作家)重订沈璟先生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增补新调新曲,以备后人借鉴。沈氏兄弟深以为是。
冯梦龙在湖州居留月余,然后到了杭州。这时,发生了“伪太子事件”,朝野大哗,举世瞩目。
原来,李自成攻陷北京时,俘虏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挟其征召吴三桂。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自成兵败,退出北京。定州激战,太子朱慈烺趁乱逃脱,潜踪匿行,辗转到了南京。因在路上认识了太仆寺卿高梦箕的仆人穆虎,同穆虎住到高梦箕家中。高梦箕恐太子为弘光皇帝所不容,暗中派人送太子离南京到杭州。继而,高梦箕又怕太子事泄,为自己招来祸患,便向马士英密报,说有一自称太子的来历不明的少年到南京,怕他惹出乱子,已送到杭州。马士英赶忙派人去杭州,继而又追到金华,逮太子回到南京。弘光帝怕失去帝位,诬其假冒,将太子及高梦箕关押狱中。
太子事件传出,朝野哗然。江西总督袁继咸、总兵左良玉等上疏为太子请命。左良玉从武昌起兵,声言救援太子,攻陷九江,进逼南京。而北方的清军,已挥师南下,豫王多铎率八旗劲旅,直扑江北的扬州。弘光小朝廷惊惶失措。
面对内外交困的形势,史可法主张重点对付清兵,但马士英声称:“宁可君臣皆死于大清,不可死于左良玉之手。”非但不助史可法抗清,反而抽调长江以北的部队,向西抵御左良玉,拒不向扬州派一兵一卒。
四月十五日,清兵抵达扬州城下。扬州城内,仅有守兵一万,而清军多达十万。营中总兵李棲凤又率部降清,扬州几成一座空城。二十五日,扬州城西北角崩塌,清兵攻入,城破。史可法自杀未遂,被手下一员参将拥出小东门,遇清兵被俘。多铎劝他投降,被他严词拒绝:“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志不可屈。”遂遇害,时年42岁。
史可法遇难后,其部将仍顽强抵抗,全城百姓也英勇鏖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清军占领扬州,为报复扬州军民的英勇抵抗,下令屠城十日,纵兵抢劫,大肆屠杀,数十万军民遇难,史称“扬州十日”。
冯梦龙闻讯,肝胆俱裂,哭倒于地,良久才收住眼泪,命人买来香烛纸马,含泪祭奠英灵。紧接着,南京陷落的消息又传到杭州。冯梦龙知苏州、杭州将不可保,便与冯焴动身,来到台州(今浙江临海),住天宁寺。
而鲁王朱以海已为原大学士方逢年等人迎至绍兴,即监国位。冯梦龙又想去绍兴,但此时已染病在身,得台州同知摄知县事杨体元接济,住台疗疾。过月余又得知闽中南安伯郑芝龙同朱继祚、黄道周等明朝遗老,迎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监国,冯梦龙又想去福州。抱病编完《中兴伟略》一书,收史可法《议建南都中兴奇策》等奏议、诏书、塘报等二十篇,其中亲撰《鞑靼考》《治乱相因说》两篇。
冯梦龙病势加重,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在万般无奈中,踏上返乡的路程,绕避清军与反清武装的战场,悄然回到已沦入清人之手的苏州。
顺治三年(1646)春天,冯梦龙嘱咐冯焴,把未完成的《墨憨斋词谱》交沈自晋接续完成,又写下二首《辞世》诗(已不传)后,溘然长逝。
沈自晋在《墨憨斋词谱》基础上,编成《重定南词全谱》,刊印传世,并和冯梦龙《辞世》诗二首。
其一
忆昔离筵思黯然,别君犹是太平年。
杯深吐胆频忘醉,漏尽论诗剧未眠。
计日幸瞻行斾返,逾期惊听讣音传。
生刍一束烽烟卒,肠断苍茫山水边。
其二
敢托遗篇倍怆然,填修乐府已经年。
豕讹几字疑成梦,枣到三更喜不眠。
词隐琴亡凭汝寄,墨憨薪尽问谁传?
芳魂逝矣犹相傍,如在长歌短叹边。
1996.10.20~1997.5.20;
1997.9.11~11.30写于献县乐寿城北新村,
2011.2.1~6.26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