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著名大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开头的几句话,说的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大修阿房宫,那宫殿一个挨着一个,层层叠叠,竟挤满了长达三百多里的地方,以至于连天上的太阳都看不清楚了。
秦始皇称帝以前,他一心想着如何削平六国,统一天下;当他刚刚称帝的时候,一心想的是如何巩固他的国家,如何治理好他的国家。但是,由于没有了对手,没有了看得见的敌人,他很快就沉湎于享乐之中了。
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他觉得咸阳人太多,而前几代秦王留下的宫殿又太小,已经无法满足他享乐的需要了。他说,听说周文王定都在丰(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周武王定都在镐(今陕西省长安县西北),丰和镐之间这块地方,是帝王之都,于是他便在这一带的上林苑中大修宫殿。
他先造了一个占地空前之大的前殿,称为阿房。这座大殿东西宽五百步(相当于六十九米),南北长五十丈(一百一十五米)。如果一个挨一个坐着的话,这里可以坐一万多人,而大殿的前面,还可以立起大旗。从这个大殿直到南山,还修起一条宽广的大道。而在南山的山峰上,修起了高耸的阙,还修了一条复道,跨越渭河,从这座阿房殿直通咸阳。这条大道,就像天上的天极,把星座与星座连起来一样,把大殿同咸阳连接起来。
在这里,秦始皇不仅修建了这座巨大的前殿,还在几百里长的范围内,修建了一整套宫殿群,后人把这一群宫殿合称为阿房宫。
为了修筑这些宫殿,秦始皇征发了囚徒七十多万人。其中一部分用来修筑阿房宫,一部分派往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修筑其他宫殿或工程。人们从北山开采石料,从蜀(今四川)和荆(今湖北)开采木材,供秦始皇的各项工程使用。这几年修的宫殿,不仅是阿房宫,在关内地区(潼关以西)有三百座,关外地区(潼关以东)有四百座。这些宫殿,就是他一天换一座,也要几年才住得完。为了为这些宫殿服务,他还迁移三万户人家到骊邑(今陕西省临潼附近),五万户人家到云阳(今陕西省淳化县北)。
对于这些宫殿的豪华程度,杜牧在《阿房宫赋》中的一些描写,可以使我们略知一二。“二川溶溶,流入宫墙”,有两条河(渭川和樊川)流经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有“长桥卧波”,长桥横跨在河水之上,有“复道行空”,长廊架在高空。“蜂房水涡,矗不知几千万落”,有些房子像蜂窝那样,是六角形的。河水都是迂回曲折,形成了一串串的漩涡。矗立着高楼大厦的院落,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至于这里的景象,更是繁华喧闹。“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歌手们唱歌时呵出的气,使歌台变暖,就像春天;而舞女们那长袖扇起的风,又使舞厅变冷,像是风雨凄凄的秋天。
这些宫殿里的人都来自何方?“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他们都是原来六国国王的妃嫔们和王族们,不得不离开自己原来的楼阁,给秦始皇当宫女妃嫔和仆人。那些妃嫔宫女们,“尽态妍”,“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她们极力打扮自己,希望见到秦始皇,可是有的人等了三十六年,也没有见到秦始皇。秦始皇当了三十七年的国王和皇帝,这里说“三十六年”,是说最后一年,他就死了。
这里面的财宝也是不计其数,因为“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总而言之,六国的宝物,都被掠夺到这里来了。可是,却没有人珍惜这些东西:“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逶”,人们用鼎当锅铛(支锅的架子),把金子当土块,把珍珠当石子,扔得到处都是。
这样的奢侈,能维持多久呢?
秦始皇发五十万大兵北逐匈奴,又发五十万大兵南平百越,而国内各地,还要有大量的戍卒,这就给百姓加上了沉重的兵役负担。并且,那时当兵,是要自备服装和武器的。《诗经·秦风·无衣》有这样的诗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这是一首秦国激昂的战歌。但我们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战士就要出发参加征战,却连衣服还没有,但他还是要去修磨自己的武器。可见百姓从军打仗,不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还要自己负担服装武器。
秦始皇又大修万里长城,修驰道,修阿房宫,修骊山陵墓,每项工程,征用的劳动力也好,刑徒也好,出徭役的民工也好,都是以十万计。这说明,百姓在负担沉重兵役的同时,还要负担沉重的徭役。
有人估计,秦时的全国人口,大约在二千万人左右,假如每四人有一个“丁”——青壮年男子,全国的成丁数也不过五百万人,怎能经得起秦始皇这样无止境的征用?如果对这个成丁数的估计有一定可靠性的话,我们不难看出,秦始皇已经差不多把民力用尽了。他是把全国的百姓都视为他的奴仆,任意驱使。《汉书·食货志》记述了一段汉代理学家董仲舒的议论。他说,古代“使民不过三日,其力易足”。古代,百姓徭役,一年不过三天,很容易完成。“至秦则不然……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秦朝的徭役制度与古代大不相同,做完了更卒,还要去做正卒。“更卒”是给郡县服徭役,一个月更换一次,而“正卒”则是到首都去服徭役。这样,百姓每年服的徭役,是古代的三十倍。
并且,这里所说的期限,是实际工作的期限,不包括路上的时间以及诸如返工故障等原因拖延的时间。那时的工程,路途都很遥远,役夫们徒步往返,可以想见路途上耗费的时间之长了。所以,百姓实际服劳役的时间,比“三十倍于古”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百姓不肯服徭役,或者服徭役的时间不够等等,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上面说的这些情况,可以从一九七五年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简中得到证实。这些秦简很大一部分是讲秦朝法律的。其中有一条是《徭律》,就是有关服徭役的法令。里面说,“未卒岁或坏缺,令县复兴徒垣之,勿计为徭”。如果役夫们完成的工作,不到一年就坏了,县就要再次招集役夫们完成,而干这个活的工作量,是不能计算为徭役的工作量的。《徭律》中类似的规定还有一些。
《徭律》还规定:“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意思是说,国家征发你服徭役,你要是不去,就罚你两副铠甲。如果迟到了三天到五天,就要受到斥责;六天到一旬(十天),要罚一副盾。超过十天,要罚一副铠甲。
大量的、无休止的征发徭役,把民间的劳动力都征空了。《汉书·食货志》说道:“至于始皇,遂并天下,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其欲也。”大意是说,到了秦始皇的时代,兼并了天下,在国内,大修各种工程;对国外,又同少数民族作战。对百姓,收取三分之二的高租,把村子的穷人都征去服役。结果,男人全力耕种,却无法吃饱肚子;女子全力去织布,却穿不暖衣服。因为秦始皇把天下所有的资源都用来为他服务,还是满足不了他个人的欲望。
这里的“闾”指村庄的门。秦时以右为贵,富人都住在闾门的右边,而穷人才住在闾门的左边。“发闾左”就是征发穷人服兵役或徭役。为《汉书》作注的颜师古引用应劭的话,进一步解释说,秦始皇开始时征发的是那些犯了罪过的官吏、嫁到女家的男人和商人,这些人不够,就征发曾经当过商人的人;接着就征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当过商人的人。这些当然还不够,于是就不管是不是和商人贴边,凡是穷人就征发。
沉重的徭役,会给百姓带来什么后果呢?《汉书·食货志》引用晁错的话,描写汉代的农民负担时,说:“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雨,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冻寒。四时之间,亡(无)日休息……”汉代的情形,与秦代相比,已经得到了大大地改善。而秦始皇的时代,比这还要严重不知多少倍。
我们曾说过秦始皇“收泰半之赋”的话。“泰半”就是大半的意思。颜师古解释这一句话时说:“泰半,三分取其二。”要把收成的三分之二交给官府,可见秦始皇的时代,百姓的租赋负担同样是非常之重的。
董仲舒曾经对汉武帝说:“古者税民,不过十一。”古代向百姓征收的赋税,不超过收成的十分之一。加上徭役也轻,百姓的财力,内足以养老尽孝,外足以供给皇帝官府的需要,还有足够的力量抚养妻子儿女。由此可见,秦皇朝对百姓的榨取是太重了。并且,秦始皇还把所有能够取利的资源都控制起来,“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水中的,山上的产品,都不准百姓享用。“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意思是说,秦皇朝不但向百姓收取田租和口赋(人头税),并且剥夺了他们经营盐铁的权力,因而百姓的负担是古代的二十倍。
本来,秦国在商鞅变法以前,还有着井田制的残余。农民是靠井田中的一小块“私田”上的收成,来维持自己家人的生活的。商鞅变法实行“坏井田”(废除井田制),“初税亩”(开始征收田税),这是历史的一大进步。农民去了交租税的部分,都是自己的,因此这个办法大大提高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
秦始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令黔首自实田”,也就是让百姓自己呈报土地的数量和等级,以便确定租赋的数量。这本来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随着秦始皇的日益奢侈和各种消耗的日益大幅度增加,必然大大提高赋税的标准和数量,加重农民的负担。
《淮南子·汜论训》里说道,“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谪戍,人刍藁,头会箕赋,输于少府。”在“刍藁”的后面,高诱解释说:“戍守长城也。入刍藁之税以为国用也。”意思是说,这是供戍守长城用的税。“刍藁”的本意是干草,在这里则是一种税的名称。后面还有几句注解说:“头会,随民口数,人责其税。箕赋,似箕然敛民财多,取意也。少府,官名,如今司农。”根据高诱的这几句注解,我们可以知道,“头会”就是人头税。“箕”就是筐一类的容器。“箕敛”就是像用箕装东西那样,把百姓的钱财都收走了,是用来形容搜刮钱财之多的一个比喻。“少府”就像汉代的司农,是中央政权的国家机构。“输于少府”,是说这些税都送到皇帝直属的少府那里去了。
《淮南子》的作者是汉代的淮南王刘安,而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私生子。就是说,他生活的年代,距离秦始皇并不遥远。而作注的高诱,也是汉代人。他们提供的情况,应该说还是比较可靠的。
刘安说的这些情况,从考古发掘中也可以得到证实。在《睡虎地秦简》中,有一条说:“入顷刍藁,以其授田之数,无垦不垦,顷入刍三石,藁二石……”大意是说,刍是按授田数计算的,不论是否开垦了,都要按规定的标准交纳。
秦代百姓不但要出“头会”即人头税,还要出“户赋”,就是以户为单位的赋税。商鞅变法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每家兄弟数人,到了一定年龄,必须分户。这对于促进人口的增长,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也不可避免地加重了百姓的赋税负担。而秦始皇的时代,仍旧实行商鞅时的法律。从赋税的角度来看,则是有增无减。
为了储藏从百姓那里搜刮上来的粮食,秦还在各地设立了一批规模很大的粮仓。如在咸阳附近就有陈留仓、敖仓、霸上仓、栋阳仓、咸阳仓。《睡虎地秦简》有一条说:“栎阳二万石一积,咸阳十万石一积”,栎阳仓每仓能容二万石,而咸阳仓每仓能容十万石。而这些仓中装的,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所以,尽管百姓生活无着,这些官仓中还是储备了大量的粮食的。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7年),尚未称帝的刘邦来到咸阳霸上,这里原来属于秦国的百姓,热烈地欢迎刘邦的到来,争着用牛羊酒食慰问汉军。刘邦说:“仓粟多,不欲费民。”秦国的粮仓中有很多粮食,我不忍心浪费百姓的粮食。这虽然有刘邦笼络民心的成分,但也可以从中看出,秦国经过这样大量的消耗,仓库中仍然有大量的粮食,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秦朝对百姓的搜刮是很严重的。
在这样残酷的盘剥之下,百姓的生活非常困苦。董仲舒说,秦时百姓,“贫者无立锥之地”,贫苦百姓连可以立下一根锥子的土地都没有。“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犬是狗,彘是猪,意思是百姓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