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延安女兵(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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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延河水流长

王桂苡

夜色浓重。夜风,象奔腾呼啸的万马,震撼得地动山摇。这样寒冷、阴森、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正是我们的世界。

我走出半地下室式的医疗室,等候迎接从火线运送来的又一批伤员。这一批伤员是三十、二十还是五十、六十,谁也讲不准确。因为,这是战争,战争中的人员伤亡是很难预计的。

我站在山坡一块平台上,脚下,坚硬的冻土,迎面,凛冽的寒风,耳边,瀑布般地夜风呼吼。从深谷通往前线公路两边的白皑皑的积雪,在夜幕下失去白日那种耀眼的光辉,象旧沙布散晾在稻田山坡上,目所能及的土崖,树木、岩石,虽然只能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却不减他们白日的威武雄姿。

我注视着公路上的来往车辆,那游动的车灯,那吼鸣的车声,将这条白日杳无声迹的幽谷变成华灯辉映,热闹繁华的街衢,在与武器优我的敌军对峙中,我们的生活方式:昼夜颠倒。

黑夜,是神秘的。

我们在这巨大的无边的夜幕下,编织着人类奇迹!1950年12月8日,就是这样的茫茫冬夜,我们坐在贴着“军用物资”的焖罐列车,从冬阳温煦的渭河平原到达严寒笼罩的鸭绿江边宽甸,这里是我军秘密的渡江口岸。

下午六时,夜幕掩蔽着鸭绿江。工程部队用排列小舟,铺上木板在江面搭起浮桥。九时,夜色浓重,我们大军便开始过江。除了脚步声,马蹄声,别无声息。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进入朝鲜国土。

我们是一支前线医疗救护队伍。每个人身背药品、医疗器械和自己的行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个牵着一个的衣角摸索着前进。脚下,弹坑累累坎坎坷坷,四周,没有一丁点灯火。所经过的村庄,皆成废墟,无一生物。望见远方被美国飞机投掷下的汽油弹燃烧的山顶、森林和川道几个村庄里,火光冲天,火势蔓延,我虽然经历过三年的国内解放战争,但目睹这残酷,野蛮,毁灭生灵的暴行,尚属首次。

我们在一个小小山沟停步宿营。开始了白昼变夜晚的生活。一口炒面一口雪的充饥以后,便坐在凉冰冰的地上,背靠背地进入睡乡。

第二天,黑夜在东方出现,我们又开始将黑夜变成白昼……

我们是一队从祖国延河走来的少男少女。朝鲜大同江边,是我们一生中枝展花绽的美好季节:烽火中春花怒放,硝烟中叶枝现绿,在血与火的洪流中吮吸着无穷的滋养。我常想:我们此刻生活的这弹坑重叠,断树狼籍,硝烟弥漫的半地下室的医疗室和伤员住所与朝鲜前线的所有坑道掩体,将给未来历史学家留下无价考证。它的价值,高贵于二十世纪任何摩天楼厦的辉赫。我们日日夜夜为一个与我们血统,语言不同,历史各异的民族,国家的生存、独立不口尊严而奉献着年少青春。我相信,未来的人会惊赞我们:无愧为延安人。在这种山洞草屋,用如此简陋的医疗设备,能从狰狞的战魔和残暴的死神的铁爪下,夺回无数生命。但探求不出这个奇迹的内涵真谛。可能“从不可理解,不可思议”而研究告终。每个事物的真实的正确答案,是出自这个事物的身体力行的参与者。时代的回答者,是时代的创造者。今天,我愿将这个答案留给未来:我们这群五年前还在祖国延安桥儿沟窑洞里秉烛习文的中学生们,当前一切的一切,都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思想和崇高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在发扬,在闪光。我们骄傲地说:我们无愧于延女人。

此时,我头戴沉重的厚棉绒护耳军帽,身穿笨重的厚棉军大衣,脚上,是一双约有三斤重的狗皮毛绒长筒大皮靴,双手插进大衣兜,站在呼啸的夜风中,等候迎接负伤的祖国儿女。这些伤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历史的创造者,是拯救世界免于重陷黑暗深渊的勇士们。

我等了约有一个小时,但这批伤员仍未到来。

“温医生,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的身后传来护士小李的声音。我应了一声,转身就随小李返回到半地下室式的医疗室。

这次手术是特请外科专家范泗水前采为一小年轻伤员作肾脏摘除,同时为几个重伤员开取体内弹片,这些手术,在我们前线第三基地医院尚属首例。宋树一院长为了提高我们外科医疗的基础知识,让我们院的医护人员参加,一方面协助手术,一方面学习手术。

外科专家范四水是一位由军事指挥员变成医学专家。他原籍河北省,抗日战争初期是日本侵略军占领区里驰骋冀中平原的一支游击队的队长,后来调到延安白求恩医科大学学习。毕业后,他到中央医院作外科医生,是苏联外科专家阿洛夫的助手。在国内解放战争时期,他和我们一起转战陕北,解放大西北。严格的军事干部工作习惯和一丝不苟的外科医生的作风以及良师的循循善诱,构成了他的独特性格,深得我们的尊敬与爱戴。

具有坚定的革命理想,火热的革命热情,渊博的学识和精湛技艺的人物,是我们崇拜的人。范四水的每次手术,对我们都是一堂难得的外科学课程。

手术室内,鸦雀无声。静得让人不敢喘大气。在惊人的静寂中,我听到的只是手术刀剪一传一递的轻细声响。我们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瞧着范泅水那熟练的操作。

手术室充沛紧张气氛。一个刚到前线来的小家伙有点害怕。她悄悄地躲在我的身后,她动作的轻盈,只有当她在背后扯我的衣角时,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轰!一声爆炸巨响,悬挂在手术台上端的煤气灯强烈地晃动起来,房顶上的沙土纷纷撒落。手术还在照常进行。

“快,快扯起单子”,一个男医生说着顺手拿起一个大的布单。我们立刻有的拿凳子;有的搬椅子;有的拽石头;四个男同志各扯起布单一角,踩凳子、椅子、石头、顷刻之间,手术台上端搭起一个洁白的“天棚”。挡住正在下落的沙土、灰尘。

手术继续进行着。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范泗水的每一个手术动作。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我牢记着人体结构每个部位。这种战斗中实习的机会是难得的。

范泗水两只手灵巧的令我惊讶,左挖右掏,娴熟无误。最后使右手从伤员腹内托出两片被血液染得鲜红的弹片。

受伤战士的顽强和坚韧,使我感到由衷地钦佩。

范泗水喘了口气。没有说一声休息,轻声唤道“下一个”。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范泗水时,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鼓舞。同时,涌现出一种探求欲,我真想知道,人体储存的精力,毅力究竟有多少?范泗水医生又有多少?

轰、轰、轰、爆炸巨响又在室外响起,我跑向门口,想朝外望去,看个究竟,一股强大的爆炸气浪象飓风一样,掀掉了我的军帽,我用两手来捂着头,趔趔趄趄地退了回来。

手术室依然肃静。人人镇定,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好像外边敌机的盘旋,轰炸,扫射远在天边。可是,宋树一院长开始第三次叫我们离开手术台前去分散隐蔽,但劝说依然无效。我们没有一个挪动脚步,依旧守在手术台前。

轰!这次的巨响比刚才更强烈,显然,敌机在对我们这个地方进行轮番轰炸。轰炸一直未停。室顶的落土撒满“天棚”,屋里支柱被震动的咔嚓咔嚓作响。离开手术台,走出去,疏散进附近坑道,就有生的希望;留下,与死神的手紧紧相握。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

宋树一院长望着我们这些医护人员纹丝不动,他激动地眼圈都红了。此刻,他只得动用一个领导者最后的“法宝?下命令。”

“我命令,除主刀医生范泗水,助手宋树一外,其他人员一律立即出去分散隐蔽。”宋院长的严正命令,台坚守岗位,视死如归的我们,依然失效了。

“这是命令!谁不服从,军纪处分!”他脸上青筋条条绽了出来。他急了,简直是疯了。说话的声音全变了。往日逢人笑眯眯的和蔼可亲的面容全部消失了。

这时大家才开始慢步离开手术台四周,我也跟着走去,一个个都显得那么依留不舍。但不到两分钟,我们又不约而同地重新返回手术台前来……

冬天,朝鲜万城一带的大地上布满了厚厚的积雪。

在寒冬的一天夜晚,我们轻伤院的党员已到齐,小组会正要开始,忽然看到窗外一闪光划过天空,把黑黝黝的夜劈成两半,瞬间,飞机的嗡嗡吼声不口炸弹的轰炸声齐向人们袭来。

那震耳欲聋的吼声,打破了夜间刹那的宁静。我们不约而同的奔出门外争先看个究竟。

一出门,就看到山那边火光通亮,耀眼剌目,我们都明白了,那是汽车团和内科院的所在地。大家的心一沉,回到室内,谁也不再说什么。战争,这就是战争。

半小时后,院部打来电话说:“内科院被炸。伤亡情况不明。请速准备床位,接收伤病员。”

这就是命令。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全院医护人员,各自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忙了起来。

当晚,没有送来伤病员。

第二天早晨,我未来得及洗漱,就请了假奔内科院去看望我的同学,战友,我们的延安人——王涛英。

我三步并作两步以最快速度赶到那里。

我逢人就问:“王医生在那儿?”“你见到王医生了吗?”问谁,谁都摇摇头。

我的头嗡一下子变大了,我不敢往那儿想可又偏偏要往那儿想。难道她会出事?她会受伤?她会……我不再想,我明白,这是战场,这是战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会在一刹那间发生。

我还是去晚了,当我赶到时,许多人已围在防空洞的外边。我拼命扒开人群,挤了进去……我不愿意想的事真的发生了。

一块洁白洁白的布单,盖在了我的挚友——涛英的身上。

我顾不得别人的劝阻,掀开单子,一张圆圆的脸,一张我多熟悉的脸啊!她静静地闭着双眼躺着,象往常熟睡时一样,安详,恬静。

我捧起她的头,轻轻地轻轻地放在我的胳膊上,涛英好友,好大姐,你睁开眼看看……我是明芳……

我的泪顺着两颊骨碌碌流下来,流到她的额上,眼上,两颊上,嘴角上,我从口袋里掏出祖国亲人慰问团送的白绸子手帕,为她擦去泪水。战友们泣不成声,仇恨在每个人的心中燃烧。

我看着她,看着她,往事涌上心头。

涛英是西北军第四野战医院第一期医训队的班长。她为人诚恳厚道,对工作认真负责。学习努力,肯受大家的爱戴,我把她视为矢口心大姐。

在临潼时,我参加了她的婚礼。那场面好热闹。

1950年秋,在临潼火车站上,她跟在政委、院长的身后,磨破嘴要求参战。当时领导未答应她,是因为她有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同时爱人己参战。

她告诉过我,为了参加抗美援朝,她把未满周岁的儿子送回乡托给老人抚养;

她告诉过我,因为乡里条件差,孩子小,在她入朝不久,孩子就夭折了。她与爱人无论什么时间见面,都不提及此事,可埋在内心的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们都明白;

她告诉过我,工作、学习,只有拼命工作学习才能使她忘掉个人的痛苦与不幸。我理解她。所以我与她在一起时,也从不提及此事,以免引起她的伤心。

我看着她,看着这位曾与我朝夕相处多年的好友,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涌出来。

听同志们讲,敌机轰炸时,她正在防空洞里,当听到轰炸就跑去看伤病员时,被炸弹的气浪抛向空中又狠狠地摔了下来,造成内出血牺牲的。

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小桌上的内科诊断学还展在上面,打开的笔记本就在旁边,押屉里还有她留给爱人的红红的苹果……

而她,只有她,她的爱人和我知道,她牺牲时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她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无数烈士中的一员。她是光荣的,是伟大的。她是伟大的战士,也是伟大的母亲,她母子三人因为这场战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1953年秋,这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帝国主义发动的最大一次侵略战争结束了。中朝人民终于胜利了。

中国人民志愿军在鲜花的海洋里,在狂热的欢呼声中,一批一批地返回祖国。我们站在大同江岸,送别了一批又一批的战友们,便义无反顾地肩负起医治战争给朝鲜人民遗留下的灾难与创伤。

这样,我又在这块英雄的国土上,度过十九岁到二十四岁的五个生日。

战火纷飞中的三年,重建热潮中的五年,我们从十五,十六岁到二十三、四岁的八年里,由延安宝塔山下出发,站在金刚山巅,在我们的美好可贵的青春岁月,完成了历史赋予我们的重大使命,保卫了世界和平,维护了人类尊严,使一个被侵略的国家巍然屹立在东方。

写此文,告慰涛英烈士英灵,也告诉故乡——延安为人民,长眠在朝鲜国土上有您的儿女,这是您的骄傲与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