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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玄德智激孙夫人 孔明二气周公瑾

羁縻,是中国统治者对付高层异己分子时经常使用的一种手段。

凡执掌权柄的人周围,有一类人是用不得又甩不得的,有一类人是碰不得又罚不得的,有一类人是杀不得又放不得的,有一类人是近不得又远不得的……这些可能成为敌手、叛逆,可目前仍在控制之中,但处于离心离德状态的有势力的人物,无论如何是危险因素。

通常有三种处置办法:一、借一个什么名目,一网打尽,或逐个消灭。但杀人绝非万全之计,有碍观瞻不说,而且持不同政见者,历朝历代,总是层出不穷的;除独夫民贼,这一招较不常使用。二、礼送出境,要是掌权者绝对强大,而且对手除一张嘴巴外,别无实力,也无妨一试。一般情况下,放虎归山,迟早要构成对自己的正面直接威胁,有远见者,并不喜欢这个措施。三、中国的政治家比较乐于采用比软禁(当然,实际是更为养尊处优的软禁)还要宽泛的羁縻政策,把握在身边,高官厚禄,声色犬马,“丧其心志”,“娱其耳目”,是最为稳妥的。只要安排好足够盯牢的眼睛,随时知道动静即可。

其实,刘备若无赵云在旁,他在东吴住下来,和他那个宝贝儿子阿斗“乐不思蜀”一样,也会“乐不思荆”的。

却说玄德见孙夫人房中,两边枪刀森列,侍婢皆佩剑,不觉失色。管家婆进曰:“贵人休得惊惧。夫人自幼好观武事,居常令侍婢击剑为乐,故尔如此。”玄德曰:“非夫人所观之事,吾甚心寒,可命暂去。”管家婆禀覆孙夫人曰:“房中摆列兵器,娇客不安,今且去之。”孙夫人笑曰:“厮杀半生,尚惧兵器乎?”命尽撤去,令侍婢解剑伏侍。当夜玄德与孙夫人成亲,两情欢洽。玄德又将金帛散给侍婢,以买其心。先教孙乾回荆州报喜。自此连日饮酒,国太十分爱敬。

刘备为他的脑袋安全计,刀枪还是离远的好。

却说孙权差人,来柴桑郡报周瑜,说:“我母亲力主,已将吾妹嫁刘备,不想弄假成真。此事还复如何?”瑜闻大惊,行坐不安,乃思一计,修密书,付来人持回见孙权。权拆书视之,书略曰:

这事本来就办得不地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瑜所谋之事,不想反覆如此,既已弄假成真,又当就此用计。刘备以枭雄之姿,有关、张、赵云之将,更兼诸葛用谋,必非久屈人下者。愚意莫如软困之于吴中,盛为筑宫室,以丧其心志;多送美色玩好,以娱其耳目,使分开关、张之情,隔远诸葛之契,各置一方,然后以兵击之,大事已定矣。今若纵之,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愿明公熟思之。

孙权看毕,以书示张昭。昭曰:“公瑾之谋,正合愚意。刘备起身微末,奔走天下,未尝受享富贵。今若以华堂大厦、子女金帛令彼享用,自然疏远孔明、关、张等,使彼各生怨望,然后荆州可图也。主公可依公瑾之计,而速行之。”权大喜,即日修整东府,广栽花木,盛设器用,请玄德与妹居住;又增女乐数十余人,并金玉锦绮玩好之物。国太只道孙权好意,喜不自胜。玄德果然被声色所迷,全不想回荆州。

却说赵云与五百军在东府前住,终日无事,只去城外射箭走马。看看年终,云猛省:“孔明分付三个锦囊与我,教我一到南徐开第一个,住到年终开第二个,临到危急无路之时,开第三个,于内有神出鬼没之计,可保主公回家。此时岁已将终,主公贪恋女色,并不见面,何不拆开第二个锦囊,看计而行?”遂拆开视之,原来如此神策,即日径到府堂,要见玄德。侍婢报曰:“赵子龙有紧急事来报贵人。”玄德唤入问之。云佯作失惊之状,曰:“主公深居画堂,不想荆州耶?”玄德曰:“有甚事,如此惊怪?”云曰:“今早孔明使人来报,说曹操要报赤壁鏖兵之恨,起精兵五十万,杀奔荆州,甚是危急,请主公便回。”玄德曰:“必须与夫人商议。”云曰:“若和夫人商议,必不肯教主公回,不如休说,今晚便好起程,迟则误事。”玄德曰:“你且暂退,我自有道理。”云故意催逼数番而出。

刘氏父子同病。所谓“穷棒子精神”,通常都在是贫穷的农村里,容易保持本色。一旦进了城,声色犬马,花天酒地,那些经不起物质诱惑的人,目迷五色,走向反面,也是不少的。周瑜、孙权、张昭这一招,对那些乐不思蜀者,相当管用。甚至糖衣炮弹尚未上膛,这班人早就袒胸露怀,迎着炮口堵上去了。

玄德入见孙夫人,暗暗垂泪。孙夫人曰:“丈夫何故烦恼?”玄德曰:“念备一身飘荡异乡,生不能侍奉二亲,又不能祭祀宗祖,乃大逆不孝也。今岁旦在迩,使备悒怏不已。”孙夫人曰:“你休瞒我,我已听知了也。方才赵子龙报说荆州危急,你欲还乡,故推此意。”玄德跪而告曰:“夫人既知,备安敢相瞒?备欲不去,使荆州有失,被天下人耻笑;欲去,又舍不得夫人,因此烦恼。”夫人曰:“妾已事君,任君所之,妾当相随。”玄德曰:“夫人之心,虽则如此,争奈国太与吴侯安肯容夫人去?夫人若可怜刘备,暂时辞别。”言毕,泪如雨下。孙夫人劝曰:“丈夫休得烦恼。妾当苦告母亲,必放妾与君同去。”玄德曰:“纵然国太肯时,吴侯必然阻挡。”孙夫人沉吟良久,乃曰:“妾与君正旦拜贺时,推称江边祭祖,不告而去若何?”玄德又跪而谢曰:“若如此,生死难忘,切勿漏泄。”两个商议已定,玄德密唤赵云分付:“正旦日你先引军士出城,于官道等候。吾推祭祖,与夫人同去。”云领诺。

孙夫人是这部小说中不多的女性之一,着墨不多,但巾帼女将军的英姿,杀伐果断,还是可以从闺阁中的刀光剑影中,略见一二。

这大概是孙权始料不及的。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你把妹妹嫁给了刘备,他们就成了一家人了。感情这东西,一旦介入政治纷争之中,就有一方要坏事的。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吴侯大会文武于堂上。玄德与孙夫人入拜国太。孙夫人曰:“夫主想父母宗祖坟墓,俱在涿郡,昼夜伤感不已。今日欲往江边,望北遥祭,须告母亲得知。”国太曰:“此孝道也,岂有不从。汝虽不识舅姑,可同汝夫前去祭拜,亦见为妇之礼。”孙夫人同玄德拜谢而出,此时只瞒着孙权。夫人乘车,止带随身一应细软,玄德上马,引数骑跟随出城,与赵云相会。五百军士前遮后拥,离了南徐,趱程而行。当日孙权大醉,左右近侍扶入后堂,文武皆散。比及众官探得玄德夫人逃遁之时,天色已晚,要报孙权,权醉不醒。及至睡觉,已是五更。

三国魏晋,酒风甚盛,孙权也是一个贪杯的人物,酒醉水淋群臣,就是他的“杰作”。

次日,孙权闻知走了玄德,急唤文武商议。张昭曰:“今日走了此人,早晚必生祸乱,可急追之。”孙权令陈武、潘璋选五百精兵,无分昼夜,务要赶上拿回。二将领命去了。孙权深恨玄德,将案上玉砚摔为粉碎。程普曰:“主公空有冲天之怒,某料陈武、潘璋必擒此人不得。”权曰:“焉敢违我令?”普曰:“郡主自幼好观武事,严毅刚正,诸将皆惧。既然肯顺刘备,必同心而去。所追之将,若见郡主,岂敢下手?”权大怒,掣所佩之剑,唤蒋钦、周泰听令,曰:“汝二人将这口剑去,取吾妹并刘备头来,违令者立斩!”蒋钦、周泰领命,随后引一千军赶来。

看来宿酒未醒,还在耍酒疯,刘备的头,你妹妹的头,岂是你能取的嘛?

却说玄德加鞭纵辔,趱程而行,当夜于路暂歇两个更次,慌忙起身。看看来到柴桑界首,望见后面尘头大起,人报追兵至矣。玄德慌问赵云曰:“追兵既至,如之奈何?”赵云曰:“主公先行,某愿当后。”转过前面山脚,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两员大将厉声高叫曰:“刘备早早下马受缚,吾奉周都督将令,守候多时。”原来周瑜恐玄德走透,先使徐盛、丁奉引三千军马,于冲要之处扎营等候。时常令人登高遥望,料得玄德若投旱路,必经此道而过。当日,徐盛、丁奉瞭望得玄德一行人到,各绰兵器,截住去路。玄德惊慌,勒回马问赵云曰:“前有拦截之兵,后有追赶之兵,前后无路,如之奈何?”云曰:“主公休慌,军师有三条妙计,多在锦囊之中。已拆了两个,并皆应验,今尚有第三个在此,分付遇危难之时,方可拆看。今日危急,当拆观之。”便将锦囊拆开,献与玄德。

他作了两手准备,一是羁縻,一是防着刘备出走。但周瑜只知道政治利害,没估计到女人的感情因素。爱情这东西,有时候是会压倒政治的,慢说刘备还有激起孙夫人一腔义愤的说辞呢?

玄德看了,急来车前,泣告孙夫人曰:“备有心腹之言,至此尽当实诉。”夫人曰:“丈夫有何言语,实对我说。”玄德曰:“昔日吴侯与周瑜同谋,将夫人招嫁刘备,实非为夫人计,乃欲幽囚刘备而夺荆州耳。夺了荆州,必将杀备,是以夫人为香饵而钓备也。备不惧万死而来,盖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必能怜备。昨闻吴侯将欲加害,故托荆州有难,以图归计。幸得夫人不弃,同至于此。今吴侯又令人在后追赶,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祸。如夫人不允,备请死于车前,以报夫人之德。”夫人怒曰:“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今日之危,我当自解。”于是叱从人推车直出,卷起车帘,亲喝徐盛、丁奉曰:“你二人欲造反耶?”徐、丁二将慌忙下马,弃了军器,声喏于车前曰:“安敢造反!为奉周都督将令,屯兵在此,专候刘备。”孙夫人大怒曰:“周瑜逆贼,我东吴不曾亏负你,玄德乃大汉皇叔,是我丈夫,我已对母亲、哥哥说知回荆州去。今你两个于山脚去处,引着军马,拦截道路,意欲劫掠我夫妻财物耶?”徐盛、丁奉喏喏连声,口称:“不敢!请夫人息怒,这不干我等之事,乃是周都督的将令。”孙夫人叱曰:“你只怕周瑜,独不怕我。周瑜杀得你,我岂杀不得周瑜?”把周瑜大骂一场,喝令推车前进。徐盛、丁奉自思:“我等是下人,安敢与夫人违拗?”又见赵云十分怒气,只得把军喝住,放条大路教过去。

这么一位尚武的巾帼公主,谈吐竟是市井妇人口吻,作家谬矣!

恰才行不得五六里,背后陈武、潘璋赶到,徐盛、丁奉备言其事。陈、潘二将曰:“你放他过去差了。我二人奉吴侯旨意,特来追捉他回去。”于是四将总兵一处,趱程赶来。玄德正行间,忽听的背后喊声大起,玄德又告孙夫人曰:“后面追兵又到,如之奈何?”夫人曰:“丈夫先行,我与子龙当后。”玄德先引三百军望江岸去了。子龙勒马于车傍,将士卒摆开,专候来将。四员将见了孙夫人,只得下马,拱手而立。夫人曰:“陈武、潘璋,来此何干?”二将答曰:“奉主公之命,请夫人、玄德回。”夫人正色叱曰:“都是你这夥匹夫,离间我兄妹不睦。我已嫁他人,今日归去,须不是与人私奔。我奉母亲慈旨,令我夫妇回荆州。便是我哥哥来,也须依礼而行。你二人倚仗兵威,欲待杀害我耶?”骂得四人面面相觑,各自寻思:“他一万年也只是兄妹,更兼国太作主。吴侯乃大孝之人,怎敢违逆母言?明日翻过脸来,只是我等不是,不如做个人情。”军中又不见玄德,但见赵云怒目睁眉,只待厮杀。因此,四将喏喏连声而退。孙夫人令推车便行。

孙权嫁妹,史有记载,按周瑜想法,羁縻他是主要的,因为这位贵族子弟吃准了,凡贫贱者获得权力后,最迫切要得到满足的,一是财宝,一是女人。所以,他建议孙权:“徒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但并没有杀他头的意思。后来,孙权并未照办,还把荆州借给他,以联合抗曹。但《三国演义》把孙权这样一位政治家写得太不堪了些。

徐盛曰:“我四人同去见周都督,告禀此事。”四人犹豫未定。忽见一军如旋风而来,视之,乃蒋钦、周泰。二将问曰:“你等曾见刘备否?”四将曰:“早晨过去,已半日矣。”蒋钦曰:“何不拿下?”四人各言孙夫人发话之事。蒋钦曰:“便是吴侯怕道如此,封一口剑在此,教先杀他妹,后斩刘备,违者立斩!”四将曰:“去之已远,怎生奈何?”蒋钦曰:“他终是些步军,急行不上。徐、丁二将军可飞报都督,教水路掉快船追赶,我四人在岸上追赶,无问水旱之路,赶上杀了,休听他言语。”于是徐盛、丁奉飞报周瑜,蒋钦、周泰、陈武、潘璋四个,领兵沿江赶来。

却说玄德一行人马,离柴桑较远,来到刘郎浦,心才稍宽,沿着江岸寻渡。一望江水弥漫,并无船只。玄德俯首沉吟。赵云曰:“主公在虎口中逃出,今已近本界,吾料军师必有调度,何用忧疑。”玄德听罢,蓦然想起在吴繁华之事,不觉凄然泪下。后人有诗叹曰: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幛屋黄金。

谁知一女轻天下,欲易刘郎鼎峙心。

虽然是挺没出息的,不过倒也说明他是性情中人,比起那些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一套一套大道理的伪君子,要强得多。

玄德令赵云望前哨探船只,忽报:“后面尘土冲天而起。”玄德登高望之,但见车马盖地而来,叹曰:“连日奔走,人困马乏,追兵又到,死无地矣!”看看喊声渐近,正慌急间,忽见江岸边一字儿抛着拖篷船二十余只。赵云曰:“天幸有船在此,何不速下,掉过对岸,再作区处。”玄德与孙夫人便奔上船,子龙引五百军亦都上船,只见船舱中一人纶巾道服,大笑而出,曰:“主公且喜,诸葛亮在此等候多时。”船中扮作客人的,皆是荆州水军。玄德大喜。不移时,四将赶到,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吾已算定多时矣。汝等回去,传示周郎,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岸上乱箭射来,船已开的远了。蒋钦等四将只好呆看。

玄德与孔明正行间,忽然江声大振,回头视之,只见战船无数,帅字旗下,周瑜自领惯战水军,左有黄盖,右有韩当,势如飞马,疾似流星,看看赶上。孔明教掉船投北岸,弃了船,尽皆上岸而走,车马登程。周瑜赶到江边,亦皆上岸追袭。大小水军,尽是步行,止有为首官军骑马。周瑜当先,黄盖、韩当、徐盛、丁奉紧随。周瑜曰:“此处是那里?”军士答曰:“前面是黄州界首,望见玄德车马不远。”瑜令并力追袭。

正赶之间,一声鼓响,山崦内一彪刀手拥出,为首一员大将,乃关云长也。周瑜举止失措,急拨马便走。云长赶来,周瑜纵马逃命。正奔走间,左边黄忠,右边魏延,两军杀出,吴兵大败。周瑜急急下得船时,岸上军士齐声大叫曰:“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瑜怒曰:“可再登岸,决一死战。”黄盖、韩当力阻。瑜自思曰:“吾计不成,有何面目去见吴侯?”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倒于船上。众将急救,却早不省人事。正是:

千古名言!

两番弄巧翻成拙,此日含嗔却带羞。

未知周郎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至此禁不住调侃道:“老新郎学作妇人腔,宛然弱婿;小媳妇偏饶男子气,壮矣贤妻。一个向娘子身边长跪,顾不得膝下有黄金;一个为丈夫面上生嗔,那怕他车前排白刃。”岂止刘备如此,所有老夫娶少妻者概免不了这份贱骨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