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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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在湖畔宾馆

明早就要离开宾馆了。这个位于湖岸,饭厅装有空调设备的宾馆是叫人留恋的。真的,虽然我到这榕阴满城的城市已经多年,却还第一次在这风景优美的宾馆住那么久。那么久的日子,我的梦被花香包围着。白玉兰的芳香是淡淡的、优雅的;夜来香是浓郁的,浓得似乎总粘在你的脸上、手上、衣裳上;还有冬青圈着一方方草地,草地上立着好看的盆景;还有棕榈、松柏和芒果树,凉风轻轻地穿过树梢,滑落在粼光闪闪的水面,溅起一湖柔美的笑。傍晚,沿着湖岸散步,看那忖着鲜艳晚霞和依依烟柳的楼宇亭榭浸在湖里,我似沉浸在梦里了。而夜晚,灯下读书,湖畔幽径上恋人的低语也伴风而来,向我诉说青春和感情的秘密。湖滨的时光总是那么迷人!

梦也是美好的。床单和被褥很洁净,散发着肥皂和太阳的香气。地板清洁,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服务员是一位勤快而有礼貌的姑娘,来打扫房间送开水的时候,总是先叩门“得,得得,得得得!”停一会儿,门开了,一个浅浅的笑。这笑是柔和的、温暖的,像热天一阵薄薄的凉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衣服上掉了一个扣子,就向她借了针线。她是怎样的细心啊,先是扯了一段线,然后穿进针眼,然后打好结,递到我手上。哦,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就想起我的妈妈和未婚妻。是妈妈一再教育我们给人针线要穿针打结,待人接物要礼貌热情?还是这服务员能净化人的目光与未婚妻那绝无责备而又比责备更有威力的微笑有相通之处,能使人注意改掉一些生活上的坏习惯?可是,她跟妈妈和未婚妻有什么关系?一个白发苍苍的母亲与一个文静秀气的服务员姑娘有什么关系?一个体贴入微的未婚妻跟一个上班拿工资陌路相见的女同志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的!

真的一点没关系吗?何以当我走进饭厅时总是另一种的感觉和联想?今天晚饭时我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像不小心吞进了一只苍蝇。我们运气挺好,菜汤十几天来并没有一个苍蝇,不像邻桌连着两餐都有那可怕的东西。因此不必跟饭厅这位穿着讲究的系着白围裙的姑娘生气,惹得她白眼乱翻,好看的小嘴撅得可以挂一个油瓶(我们是多么不愿意使她生气哪)。可我终于还是得罪了她,下午有事拖了几分钟才去用膳,这姑娘比以前更不高兴了,我们刚吃了点饭她就来收拾碗筷擦桌子了。真新鲜,不知手是干什么用的,摆凳子用脚踢,“乒乒乓乓”整个饭厅像打雷。

我好不舒服,但还是笑着说:“服务员同志,还没吃完呢,您是不是不忙着收拾?这是不礼貌的。”

“你为什么不对我礼貌点,早来点?磨磨蹭蹭的。装什么绅士派头!”漂亮姑娘眼一瞪,脚一顿,头一扬,愤愤然走了。我也赶快逃出了饭厅。

我丝毫没有责备这个姑娘的意思。反之,深深地内疚:我们该准时来的,像战士服从冲锋号一样服从开饭的铃声。她或许有一个甜蜜的约会,不应妨碍了她;或许不满意当服务员的工作,或许……可是,我只较铃声迟了十来分钟,并未到休膳时间;同时,那个服务员姑娘和这个服务员姑娘为什么那么不一样?她是那样自重、和悦、文静,又得到那么多人的尊重和爱护。美丽的湖滨呀,告诉我,在这同样的环境,同样的生活氛围里,人们怎么吸取了不同的东西?

明早,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使我感到温暖,也感到一点点忧伤的湖畔宾馆。我不由得想:也许那么一天,我将住进另一个宾馆,另一个招待所或旅社——人生中难免要外出的,或是开会、出差,或是旅游、探亲,我会遇到怎样的服务员同志?是那文静得淡淡一笑的那个?还是好像人们都欠她对不起她,常拿白眼给人看的那个?我是很怕冷漠的,也希望自己活着不要招人讨厌。我曾在残酷的冷漠和歧视中生活了好久,在那到处是红旗、红袖章的年代里,因为父亲曾被抓过壮丁,我这个连年的三好学生却不配有红小兵袖章,甚至连我最要好的同学也不和我同坐一张课桌了。红海洋里我多么寒冷和孤独!我不愿意受冷遇和孤独了。

我想,大家都怕冷漠和孤独的。我希望我们不论到哪一个地方,都能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暖,都能引起母亲慈爱、妻子关怀体贴的联想;都能看到信任、尊重、友谊的目光。如果是这样,我们的一生定会丰富得多,充实得多,欢愉得多。我还想,既然我们只用几年时间就把眼前这个曾被“左”倾路线改成农田的公园,重新建成一个现实与梦幻交织的游览胜地,让美重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和生活;既然进入现代化的人类有那么多的科学家、文艺家,有那么多的电视机和录音机,那么多巍伟壮观的建筑、天然美和人工美统一和谐的公园和游览区,那么,人们在以审美的方式把握自然的同时,也一定不会忘记以审美的方式把握自己——用心灵美和情操美的标准来塑造自己。

在这美丽的湖之滨,在淡淡的路灯和月光下,我注意到宾馆大门前的木牌上留着一两处创伤,是弹伤还是刀伤棍伤?我不知道,但是看起来是那样的不舒服。我还记起干净的公园里还有不少果皮的冰棒纸,有时还能听到怪异的呼哨和粗野的骂声,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不知道,只感到这与眼前的美景和耳边的乐曲很不和谐。这里的公园和公园边的宾馆多美呀,美得像今晚月光下温柔的梦!

198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