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10774400000026

第26章 俞元桂先生

在大学院墙内呆久了,不经意间发现那些曾耳提面命教诲过自己的师长,一个个白发、谢顶,甚至撒手而去,总有一份难言的酸楚在心里萦绕。教师,可真是天底下最高尚也最卑微的职业了。在一些富人感叹“穷得只剩下钱了”的今天,像俞元桂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贤,在重病期间却还得受医疗费、住房问题和著作出版问题的煎熬,想起来真令人唏嘘。我永远忘不了他去世前一个多月,我与另一位先生去看望他的情形:那时他已躺在床上不能起身,捏着《晓月摇情》的封面设计样稿,骨瘦如柴的手在微微颤抖——在这最初的设计上,设计者竟把一个摩登女郎请上了这本具有质朴灵魂的散文集的封面。

封面后来自然是换了,但那天回家时我心情格外的坏,一路无言。我忍不住要想,在这个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一个知识分子的内心牵念?而能理解的人,比如他的同事、学生与亲人,他们的呼吁、奔走,又究竟有多少效果?那天看望俞先生的情景,我至今仍有不敢用笔写出的悲凉。

俞元桂先生生于乱世,中年以来的许多精力又大多为这样那样的政治运动所耗损,真正能按自己的心愿做些事情不过是他晚年的十几年时间。他几乎是靠着读书人的自我精神力量来撑持人生长旅的。在这样的时代,他始终留有一份学人的执著和淡泊的情怀。这是最令我尊敬的。尽管俞先生并未直接给我授过课,但我毕业留校后在系里第一次开会,他的朴素、真实和风趣的报告,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直觉到他有一种独特的品质,是骨血中自然流露的东西,不是聪明人的机灵和活泛。当后来接触多了一些之后,我更加认定,这是个人气质与长期的文化熏陶融合凝聚而成的人生韵致。自然,俞先生不是那种固守一隅、不问世事的学问家,因为他生活的时代并无一隅可以固守,但在时风流俗面前他保持着学者的人格和做人的庄严,保持着读书人最宝贵的精神传统。我相信,正是这种如同里尔克所说“没有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的生命姿态,这种淡于人生功利的情怀,以及学人求是求真、自觉以学术规范约束自己的品格,使俞元桂先生赢得了许多由衷的尊敬,使他在“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就着眼于中文系的学术建设,组织起了现代散文研究学术梯队,为大家树立起了一个团结合作的榜样。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科研上有较大起色,不能不说有他一份特殊的贡献。

俞元桂先生一生是清贫的,但在我的感觉中,他始终活得充实而又坦然,即使在他晚年,也见不出他有丝毫的孤独和失落感。我想,这是一种心有所系,神有所安的读书人才会拥有的东西,因为他所关心的早已不是易聚易散的生活泡沫,而是想梳理的问题、想表达的思想。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在这样艰难的年代,能以自己的人格和学问,感召一样不计功利得失的学人,开拓出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贡献出一系列扎实的成果,同时培养锻炼出几个踏实、严谨的学术传人,就是了不起的人。不要把有些仪式和表面文章当真,倒是要更自觉意识到自己是文化薪火的传承者,永远不奢求活得喧闹,甚至不奢求每一个人的理解,而是追求心有所系、神有所安,活得充实与坦然。这就是俞元桂先生。这就是俞元桂先生的启示。

199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