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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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88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鲁迅的处境愈来愈坏。

香港的《工商报》造谣说,他的辞职是因“亲共”而躲避。不久,《循环日报》又有文章说他原是《晨报副刊》的特约撰述员,意即研究系的人,现在是共产党的同道,果然“到了汉口”去了。为此,他立即去信更正,说明“仍在广州”,可是石沉大海,一直不见登出来。

不得已,他只得直接写信给广州市公安局长,报告他的住址,表示随时听候逮捕。虽然接到了公安局长的安抚信,又有个别的国民党的上层人物保证他的安全,而他仍然免不了苦闷和烦躁。有一次,他告诉梁式说,黄埔军校的某高级军官就住在他寓所的上楼,那军官也认识他的,住在这种地方怎能说是躲藏呢?虽然在给朋友的信里说得很洒脱,又是“‘管他妈的’可也”之类,而实际上他却无法摆脱由于安全问题所带来的紧张。

对于他,既有公开的恐吓,也有暗中的算计。有人在报上警告他,说不要把胡子变成灰色,也不要变成红色;有人以他曾在陈独秀办的《新青年》里作过文章为据,证明他是共产党。还有借访问、研究、谈文学,每天前来侦探思想的。遇见盘问式的访问,总得格外小心,提防被抓到什么把柄。致命的还有“鲁迅派”问题。在一个党外不准有党,党内不准有派的时代,自成一派当然危险了。而广东人和“学者”们又偏偏有将人定为某一派的嗜好,否则心里便不舒服。

这么一来,要他做序的书,便托故取了回去;他在期刊上的题签,也被暗暗撤换了。从前的什么“战斗”、“革命”一类头衔固然全部革掉,有一种报纸,甚至竭力不让“鲁迅”二字在上面出现。如果一人受罪倒也罢了,最使他不安的是延及跟他从厦门同来的几个学生,后来,竟至于找不到学校可进,其中有一个,曾经有同乡忠告他说:“你以后不要再说你是鲁迅的学生了吧!”

还有邮来的函件或书刊,总是背着各种什么什么检查讫的印记,是不是审查机关对自己的邮件特别感兴趣?一个酷爱思想自由的人,却生活在一个连信件也可以随意检查的国度里,怎么能不感到苦恼呢!

就在这政治气候十分恶劣的时候,许寿裳离开了广州。

对于朋友为自己而辞职,他是反对的,因为饭碗实在不容易找。但是劝阻也没有用,许寿裳一样是血性男儿。那么走就走罢!不久自己也当离去了,只是从此缺少了一个谈话的对手,一个知己者,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托付的人!见过那么多惨酷的死亡,对于离别,他竟也有些伤感。

送走许寿裳的次日,他收到中山大学同意辞职的来函,历时一个多月的“挽留”运动遂告结束。总算完成了一件事。不过,另外的问题又向前逼近了,不由得他不去想。如果说在厦门时是“肚子不饿而头痛”,现在,则颇有点“肚子饿而头昏”了。那么,将来教书呢?抑或创作?寓沪呢?还是回京?

要保持良心和责任,就必须失掉快乐和自由……

许寿裳走后,二楼顿然变得空空荡荡。

他感觉到了空空荡荡。

她也感觉到了空空荡荡。

在空空荡荡的大沙漠里,只剩下两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另一个的依靠和目标。他们都焦渴,他们的生命之泉都在与社会的苦斗中日渐干涸了。他们只有在一起才会有水,有汩汩的温柔的流动。譬如庄子寓言里的涸辙之鱼,吻和唾沫,此刻同时成了生理上和生活上的第一需要。沙漠里没有太阳,只有风和黑暗。他们必须彼此紧靠在一起,并筑的两副肩膀,足够抵挡风沙的切割,心点燃心,就能生起熊熊的篝火,照亮共同的道路。他们都是长路漫漫中的“过客”,是受伤者,在一起的时候互相抚摩和包扎伤口,至少可以减少若干疼痛,就这样艰难地撑拄着继续前行……

爱就是成为一个人。他们彼此间的呼唤已经许久了,心连在一起,而他们还是两个人。北京时期是两个人,厦门时期是两个人,广州时期还是两个人。岂止时间和空间才构成了结合的障碍?传统观念的存在才是最可怕的距离。可是,现在,一切的羁绊都消失了……

没有婚礼,没有鲜花,没有任何奢侈品的艳色与芳香,也没有任何人的祝福。他们深信两具灵魂的内容,所以敢于藐视现代文明人的最庄严最华丽的婚仪,而坚持选择了爱情的最原初最朴素因而也是最合理的形式。既是爱情,又是友谊。具有友谊性质的爱情无须发出扰人的嚣音,默默中,却激发了人生最强久的活力……

过了些时日,许广平使用一种特别的文体,暗暗记录下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与鲁迅在一起的那个初夏的夜晚:

魔祟(独幕剧)

人物:

睡魔——简称魔

睡的人——睡

睡的人的爱者——爱

时间:一个初夏的良宵,暗漆黑的夜,当中悬一弯蛾眉般的月。

地点:一间小巧的寝室,旁通一门,另一间是书房。

睡寝室的电灯熄灭着,月亮是暗暗的,死一般静寂,只有微微的呼吸,以判别床中睡的人还是活着,隔壁书房的灯光,从木门的上面的横式长方的玻璃上透射些光照过来。睡着的B一点也不动,约莫有三个钟头罢!如常的死般睡着。

爱书房中,她的爱者G,在书桌前收拾他照例做完的工作,伸个懒腰,静默的长伸出两腿来,似乎躺在帆布椅样的把身子放在坐的藤椅上,口吸着烟卷,想从这里温习他一天的课业,又似乎宁静百无所思似的,待烟吸完了,轻轻踱进寝室,先把未关好的窗门收起来,想是要放轻些,勿致惊醒B的好梦,不想反而不自然地铿的一声,窗关了的声响,魔被挑拨其蛮性,发为不清澈而反抗的声:“什么?把窗子弄的那样响!”

爱听不清魔说的甚么,只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扒开帐口,把手抱住B的脖子,小声地喊着B,继而俯下头向B亲吻,头几下B没有动,后来身子先动了两下,嘴也能动了,能应G的叫声了,眼睛闭着,B的手也围住G的颈项,坐了起来。B不久重又睡下,这时床上多添一个G。

魔你那么大声关窗子,把我弄醒了。

G,声并不大。

B,以后由我关好了,我先关窗再睡。

G,不用,你睡了醒透再关就好了。

……

死一般静寂来到,没有别的话语,直至良久。但B时时闭着眼,用手抚摩G的脸,继又吻他,总是手,吻,继续的在G的身子上,经过多少时,G说,我起来喝点茶,又吸一枝烟,重又躺在B旁,仍然没有话说,待烟都变成灰,已经散布在床前地下,G说,大约有两点钟了,我们灭灯睡罢!寝室暗黑,这时有些少光从正面的窗外射进来,B是静静的,G老是叹气,B没敢问,陪了经过好久时间,有点鼾声从G那里发出,B放心睡下,偶然G动了动,B赶快曲着身子来抱他,但总觉得他是被睡魔缠扰般不能自主地回抱。

魔在那帐顶上狰狞发笑,G是长叹,B不知用什么法打尽那魔。这是一篇纪实文字。

剧中睡的人B是许广平,睡的人的爱者G指鲁迅,其间还安插了一个窥探隐私的狰狞的睡魔。表面上看来,睡魔的角色是虚拟的,意在加强某种戏剧意味和神秘色彩,然而在他们的生活中间,却实在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存在。

早在北京的时候,便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刺探他们的秘密,到离京时,类似桃色新闻的传言已经蜂起了,且随即跟踪他到了厦门。鲁迅虽然气愤,但也无法,只好咬紧了牙关忍受。后来,他奋力挣扎到了广州,作为一种反抗,干脆让许广平当了自己的助教,演讲时兼作翻译。搬进大钟楼的头几天,许广平替他布置卧室,挂窗帘,买食物及其他杂物;以后有客来访,也往往由她烹茶,拿出糖果和西洋饼干接待。所有这些工作,都是超出弟子或助教的本分的。然而,即使有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也只能到达这种程度。他们有必要做出保留,就因为考虑到了这横亘的魔祟,尤其在这多事之秋。

直到几个月后离开广州,他们才除掉了令人气绝的面具,在一起同居。对于公众舆论,他们是挑战者,从来藐视它的力量,但是又不得不期待它的承认。在旧道德和新道德之间,鲁迅毕竟也是“中间物”,他无法跳出一个古老的荒诞的文化环境对他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