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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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81放火者

国学院会议。

代理主任张星烺传达了院长的意旨,希望国学院添设几名顾问,藉此联络感情。顾问人选,首推理科主任刘树杞。人们议论纷纷,个别有节制地表示了反对意见。

刘树杞以其同校长林义庆的私谊,得兼代理大学秘书,统摄全校,炙手可热。倘如此,也就尽管过他的官瘾去好了,何必把手插到国学院里来呢?如果对国学一窍不通的人可以作国学院的堂堂顾问,国学院将沦为什么东西?……

鲁迅发言道:假使是院长或校长的命令,那么大可以奉命遵行,倒也像是一回事;要是取决于会议的,就很想正式说几句话。倘顾问真可以联络感情,我不明白,没有顾问时,我们研究国学的人什么时候同理科等等人们失却了感情?若从联络感情计,我们的顾问实在太难请了。比如海军总司令不以为然,我们也可去请他来“顾问”,恐怕不太易办吧?

顾问的设置,无非是一种现象,表明上下贪图空名而不干实事而已。会后,他告诉林语堂:不干了。

12月30日,他单独提前出题考试,次日辞去校内一切职务。

他原本打算学期结束时撤走的,现在受了刺激,只好临时改变计划。不过,他所以把时间确定在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对于教职员的薪水,学校当局太计较了,像孙伏园,离开学校十来天的也想全月扣除。他固然不想沾放假中的薪水的便宜,但也不想在势利眼底下蒙受损失,不早不迟,不多不少,凑了一个足数,总算是人我两清了。

说是原则也罢,赌气也罢,反正他愿意这样。

一丛荒冢。

鲁迅的离去,使学生们无比依恋,尤其是文学青年。一天,泱泱社的一群,邀请鲁迅到南普陀西南面的小山岗上照相。

坟场。中国是一座坟场,厦门更是死地,过往的这些岁月便了无生气地完结在这中间。太富于象征意味了。早些时候不是编了《坟》吗?好在很快就要离开……

最使鲁迅喜欢的还是周围的龙舌兰。它高大,强壮,在铅灰色的丛冢和枯黄的坡地上,剑形叶竖起一簇簇绿色的苗焰。如果说坟代表死,龙舌兰便代表生。亦死亦生,方死方生,生命跨过死亡前进,结束和起始同时进行……

鲁迅半躺着,同学生拍了一张散漫的集体照以后,又特地挑了一座许姓祖坟作背景,单独地照了一张。他说这张照片将寄到上海,赶印到那本《坟》上去。

下午,他高兴地写信告诉许广平:“今天照了一个照相,是在草木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

提出辞职以后,学生会代表马上给鲁迅送来挽留书,待知道无法挽留时,便组织了一个有五六百人参加的空前盛会,为他送行。

4日下午,又是群贤楼。校长主任之流全都来了。

校歌唱过以后,主席致送别词,称鲁迅为智德兼备的学者,大仁大勇的导师,并拿他跟孔夫子相比,以为有过而无不及,鲁迅没有想到,临走之前,还会被造成这样一个大人物。

在雷动的掌声中,他上讲台了。

“对于种种褒奖的话,只能使我汗颜,”他说,“不久以前我在北京有人骂我是学匪,不但骂,还要通缉。我着实不敢担保:今后不会有人再加我以小偷的罪名。”一阵笑声过后,他接着谈社会的改造,中国的前途,总之希望青年有一种使命感。

后来,林文庆说话了,黄坚也说话了,且称鲁迅为“吾师”,简直像敷衍一个恶鬼一样敷衍他,使他感到非常好笑而又懊恼。

赴会,饯行,说话,喝酒,一连几天被弄得一塌糊涂。直到1月8日,由于泱泱社成员谢玉生的邀请,还得到中山中学做一次演讲。

这所中学的学生大多是在集美学校风潮中,被校长以“赤化”罪名开除以后转学来的。因此,鲁迅也乐于借在厦的一点残余的时间,跟他们交流思想。他从校名开始,生发出大段关于革命问题的讲话。他说,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四十年,结果创造了中华民国,但是,现在只有“民国”的名目,没有“民国”的实际,“革命尚未成功”,希望大家不要忘记中山先生的这句遗嘱。他还说,大家平静地生活在没有炮火的后方,自然也可以一样从事革命工作的,但是可不要忘记:革命是在前线!……

演讲完后,下午便到民钟报社去。他不能不去。此行实在使他像夏天穿湿汗衫一样,感觉浑身不舒服。

原来,关于他的辞职消息一传出,立即惹起了学生的愤慨,有的便借此攻击学校。而被攻击的一方,当然要竭力将鲁迅说得坏一些,以减轻自己的罪孽。于是,一时间谣言蜂起,其中之一说是因为胡适派和鲁迅派相排挤,所以走掉的。连鼓浪屿的日报《民钟报》也将此事写成通讯,登在报上。

自己孤身一人,根本不成其“派”,更谈不上彼此的排斥与冲突,虽然与个别教员的不合是实有的事。但是这么一来,学校本身的腐败就被掩盖了。他以为有澄清事实的必要,顾颉刚等也希图及时消除这方面的影响,便约同林语堂一道向报社交涉。

报社总经理表示歉意,并答允登出启事更正。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排挤说”的势力才见减弱,又放散了别种的谣言,说是因为“月亮”在广东,鲁迅一个人在厦大生活太苦,所以要去的。在送别会上,居然有教师公开这样说。

真是“天下纷纷,何其定乎?”

所谓谣言者,其实也并非毫无根据。

鲁迅来厦大,原来就不打算把自己完全卖给这里,用许广平信中的话来说,“旅行”而已。他们预定分头工作两年,过后总要会合的,只是当初未能把地点确定下来,即使大体倾向于广州。为此,两人都曾经不约而同地打听过厦门到广州的具体走法。这有什么奇怪呢?正如鲁迅自己说的,“如果是‘夜’,当然要有月亮,倘以此为错,是逆天而行也”。

恶意的中伤,无损于他分毫,甚至可以说,谣言更促成了他同“月亮”结合的决心。要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学者之流的破“面子”,他是从卑贱和污辱中一直走过来的。

信中谈及高长虹时,他便说过:“用这样的手段,想来征服我,是不行的。我先前的不甚竞争,乃是退让,何尝是无力战斗。现在就偏出来做点事,而且索性在广州,住得更近些,看他们卑劣诸公其奈我何?”以前,他已经托请孙伏园为许广平在中大谋职了。由于临时的人事变动,中大副主任委员朱家骅同意孙伏园的提议,请她做鲁迅的助教。这样,两人就完完全全地可以生活工作在一起了。用鲁迅的话来说,大约也算是“将计就计”吧?

这时候,许广平却表示了双重的顾虑:其一在资格方面,而最重要的,还是政治色彩问题。

早在一个月前,谈到将任“中大女生指导”的事,许广平向他说:“指导等于舍监,也是拘束不自由,又该校此次复试,所收学生,似闻仍是两派都有,将来或仍有事情,是我当这事困难的一因,因时人已公认我们女师一部分表同情于革新的教职员为共产人(也和北方军阀一样见解,好笑),又我在中大服务,如发生问题,恐怕连累你,则还是我不在你的学校似好些。”基于这种考虑对于做鲁迅的助教,也就不免犹豫。12月30日,她写信说:“听伏园说,朱甚骂共派人争地位利害,大有右袒之意,我不是那派人,但女师风潮以后,难保没有人不诬陷,令人闻之色变,所以我的找事,左的地方入去了,就是证明我的左,或者直目为共,右的地方,又受怀疑,你引我同事,恐牵连到你自己。”

鲁迅不怕连累吗?有趣的是,这回却是他比“害马”有决断得多。

1月2日致许广平:“我近来很沉静而大胆,颓唐的气息全没有了,大约得力于有一个人的训示。我想二十日以前,一定可以见面了。你的作工的地方,那是当不成问题,我想同在一校无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妈的。”

1月6日致许广平:“至于引为同事,恐牵连到自己,那我可不怕。我被各人用各色名号相加,由来久了,所以无论被怎么说都可以。这回我的去厦,这里也有各种谣言,我都不管,专用徐世昌哲学:听其自然。”

1月11日致许广平:“助教是伏园去谋来的,俺何敢自以为‘恩典’,容易‘爆发’也好,容易‘发爆’也好,我就是这样,横竖种种谨慎,还是被人逼得不能做人,我就来自画招供,自说消息,看他们其奈我何。”又说:“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枭蛇鬼怪够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更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爱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最后,进一步劝导说:“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对话都避忌,倘如此,那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

拆穿了把戏,不管所有流言,偏做对头料定你不肯做的事情,这时,你便获得了胜利。

在学校当局看来,鲁迅无疑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危险分子,省得捣乱计,当然愿意放他走的。但是,为了对付已经开始骚动的学生,且为了图一个爱惜人才的美名,他们又必须做出另一副姿态,于是让刘树杞出面挽留,并致聘书。

各种送别会和饯行宴连接不断。一面挽留,一面送行。林文庆就亲自宴请两回:一回私宴,一回公宴。

其实,除了顾颉刚一流,林文庆也是鲁迅所讨厌的人,虽然他对作为教员的自己一直很恭敬。鲁迅总觉得他不像中国人,而像英国人,是基督徒而信奉孔子,还作过一本讲孔教的书。对于治校,他一贯好大喜功,不求实绩。由于陈嘉庚实业失败,裁减了学校基金,他便拿国学院开刀,将这个学术研究机构的预算缩减了半数,不复印行《国学季刊》,以及计划出版的教授的种种专著。鲁迅将《古小说钩沉》的稿子拿出去,不到半点钟便回到了自己手上,从此,悄无声息地长搁在箱子里了。

在正式提出辞职之前,林文庆已经料知他有去意,曾特意请他作客,他谢绝了。在通知单上写上“敬谢”两个字,就像拒赴欢迎马寅初的宴会那样,这在厦大是少有先例的。

最后的宴请,他还是勉强去了。不过,他照例做他的古怪演说,甚至讥讽主人。难怪他自己也说:“他们听到鲁迅两字,从此要头痛。”

在有几十人参加的公宴上,林文庆说,私立学校的最高权力在董事不在校长,董事是捐款人,校长只能照董事的意思办理。显然,他在借机为自己矫饰。鲁迅忽然问道:“谁都可以作捐款人吗?”“自然可以,”林文庆说,“谁出的钱,谁便可以说话。”鲁迅借着醉意,从衣袋里取出一枚铜板放在桌面上,笑道:“我也来做一个捐款人,现在可以说话了吧?”林文庆觉得这个人实在难以对付,但也无法,只好当一回玩笑将铜板收下。

鲁迅来时静悄悄,临走却意外热闹了许多。

两年前,厦大曾经闹过一次很有名的风潮;现在,由于鲁迅的离职,沉寂的死海终于再度掀起了波澜。1月7日,全校贴满了“驱逐刘树杞,重建新厦大”等标语,挽留运动迅速转变成为改革学校的运动。学生自治会发动和组织了全校学生大会,成立驱刘执行委员会、罢课风潮委员会,上书当局,并发出罢课公告。除鲁迅的任课科目考完以外,其余各科考试,均因风潮而停止……

8日早上,林文庆宣布,刘树杞已自动辞去一切职务。

接着,学生会又派代表到省政府控告林文庆,教职员也要求学校实行委员制,取消校长制。这时,林文庆亲自宣传说,鲁迅到厦门,原来意在捣乱,并非准备教书的,所以北京的位置,至今也没有丢。

这样的传言又怎能吓倒鲁迅?“总算还不愧为‘挑剔风潮’的学匪”,——他还颇以此自得呢!1月6日,他告诉许广平说:“但我却又成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是放火者罢。”

1月16日,天空布满凝云。

图书馆大楼前面的黄花夹竹桃犹自灿烂地开放,而有一个人,从此是再不可得见他的影迹了。

苏州轮。

随他而去的,是几个一同离校的学生,衣箱,书筐,铺盖卷和网篮……

夜。月亮。碧玉般的水面上,一大片银鳞闪烁……

他在摊开的信笺上,诗一样写道:“总之一面是一望汪洋,一面却看见岛屿。但毫无风涛,就如坐在长江的船上一般。小小的颠簸自然是有的,不过这在海上就算不得颠簸;陆上的风涛要比这险恶得多……”

抱着梦幻而来,结果从梦境被放逐而去。

但因此,他也就认识了许多:革命、政党、领袖……

失败和受骗是最好的训练,他变得更加骁勇善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