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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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74“三一八”:血写的和墨写的

政局此起彼伏,变化莫测。

1926年1月,全国十六个省区代表通电拥段,于是段祺瑞抖净水渍,就又出而咬人了。

3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等交战,日本帝国主义见奉军失利,惟恐危及它在中国的既得利益,于12日炮击国民军布防的大沽口,企图施加压力。16日,又纠集了“辛丑条约”各国,向段祺瑞执政府提出“最后通牒”。

18日上午,北京各界人民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八国最后通牒国民大会”。到会的二百多个社会团体,十多万群众,强调用“五四”的精神,“五卅”的热血,联合起来反抗帝国主义的联合进攻和反对军阀的卖国行为。大会通过了驳复最后通牒、驱逐署名最后通牒的公使、组织北京市民反帝大同盟等决议。会上挂着前一天受伤代表的血衣,上书“段祺瑞铁蹄下之血”八个大字,激励大众斗争的决心。会后,组织了两千多人的请愿团,高呼口号,直奔铁狮子胡同……

执政府。阴谋和子弹正在等候他们。

这一天清早,许广平带着刚刚抄完的《小说旧闻钞》,来到了老虎尾巴。

她放下书稿,简略作了交代,立即转身便走。

“为什么这样匆促?有事吗?”鲁迅发觉她的行动有点异常,问。

“要去请愿!”

“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等着你抄呢!”这分明是有意挽留的话。许广平想了一下,终于答应留下,一个人带了稿子躲进南屋里去……

下午,许羡苏便带来了噩耗——

她在图书馆里工作,突然听到校门口响起一阵呼喊声,说是刘和珍和杨德群死了!在校的人都十分震惊,但还希望这传说不可靠,因为谁也没有料到段祺瑞竟会如此凶残。少顷,许寿裳的到来便给大家证实了。

得悉枪杀的消息以后,许寿裳立刻和接替他的教务长林语堂驱车赶到国务院。穿过狭窄的栅门,只见尸体纵横,鲜血遍地,刘和珍的尸骸已经放进一具薄棺之中了。接着,又赶往医院看望伤者。诊室里竟也满是尸体,大约是得了重伤以后,抬往医院的途中死掉的。杨德群的尸骸,横陈在一张板桌上,下半身拖露在旁……

空气凝固了。

许广平听到两位同学的死讯,顿觉浑身无力,头部百倍沉重地压迫下来,如同巨大的异物,里面是刀劈一般的剧痛……

刘和珍!……

去年11月间,就已经认识她了。那时候,虽然同是作为杨荫榆眼中的“暴烈分子”,而自己总想单独行动,不受群众的牵制。在斗争中,几番气恼、沮丧,放弃责任,不问外事,甚至躲在寝室里不出来,多亏了刘和珍以温和的笑容和耐心的劝说解救了自己。你没有勇气推却她,一次又一次,总是笑眯眯的。而今,到哪儿寻找她的微笑?刘和珍!去年天安门集会,在棍棒交加中,大家亡命地逃开,回头看她手执校旗,矗立不动,劝她走开也不听从,自己只好重又站到她的身边去。这种处变的态度,该就是这回致死的原因吧……

杨德群是不认识的。听说前几天自治会分给各人的新修章程,她阅后草具了一份很详细的意见书,早上未赴大会时,还在赶着缮录,预备交给自治会呢……

呵,多么好的同学和战友……

许广平抛下笔,急急忙忙立刻跑回学校……

这时,又有不少青年学生陆续来到,带着满怀的仇恨与悲恸……血红的上弦月慢慢消失,夜因黑暗而变得深沉起来。

《无花的蔷薇之二》刚刚写完第三节,就被噩耗切断了,头脑纷乱不堪,几次提笔都接续不下去。

成群的死亡……

警笛。枪声。奔突的人群。木棍。刺刀。枕藉的尸体和旗子和号筒和传单。血,血,血……

刘和珍死了!

“这就是刘和珍。”当有人告诉自己时,那已经是被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的事情了。想不到一个敢于反抗的学生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她始来听自己的课,从此见面的回数比较多了,但也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直到复校以后,她见教职员陆续引退,这才因为忧虑母校的前途而黯然至于泣下……

听说,她是爱读自己的文章的,且是第一个购买《出了象牙之塔》的人。那远在江西的老家,惟有老母弱弟二人,生活那么艰难,却预定了全年的《莽原》……

她渴望着,追求着,奋斗着,然而她死了!……

据说这次卫队是专挑短发的女生开枪的,而她恰恰剪的短发。又据说,去年她为了学校的事情跑过几次国务院,所以,认识她的卫队才照准她开枪。但不管怎样,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学生是死了!刘和珍死了!

刘和珍中弹倒下,张静淑想扶起她,同时中了枪弹;杨德群又想扶起她,不但中弹,而且头部和胸部挨了两棍,于是一同倒在血泊中……

如此残虐凶险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是极少有的。然而,有谁可以制止屠杀者!

中国的国民,所有权利只是吃苦和死亡!

多么沉勇友爱的青年!多么热情有为的青年!然而,假使这样的青年一杀就完,屠杀者也绝不是胜利者!

她们死了!就这么默默地受弹饮刃而死!阔人临死时有所谓遗嘱,她们遗给人世间的是什么呢?听说杨德群躺在医院里的最后的呻吟是:“我是杨德群,女师大学生。”喃喃地,就这么一句话。什么也没有留下。她们遗给人世间的到底是什么呢?

大屠杀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鲁迅重把稿纸摊开,续写他的《无花的蔷薇之二》。他写的完全是此刻的情怀,原来的构思简直已经被他忘记干净了。写完再看,续写的文字也很无聊。与屠杀者的业绩相比,这些文字太微不足道了。但是,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呢,除了抒写一点徒然的愤怒?

在最后一节,鲁迅写道: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他特意在文后注明:“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

“弥天碧血溅京华,风雪正凄迷……”

女师大大礼堂哀乐缭绕。3月25日上午,刘和珍、杨德群的追悼会在这里举行。

灵堂里面,停着两具漆黑的灵柩,犹如两块巨大的磐石压在人们的胸口上。两位烈士依然带着微笑,在黑色相框里默默地凝视着她们所不愿意离开的几年来患难与共的师长和同学们。从门口直到礼堂四周,到处摆满了花圈,悬挂着挽联,倾吐着无尽的悲愤……

周作人送的挽联是:“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震耳,弹雨淋头。”

刘和珍的未婚夫方其道送的挽联是:“生未同衾,死难同穴,劳燕每分飞,六载订婚成一梦;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疆场空有约,白宫溅血泣黄泉。”……

灵前的鲜花,如人们一般悄悄地垂首,吐出青春长逝的幽香。一切静寂如死,间有遏抑不住的哽咽,像大海岸边的浪花的唼喋……

10时,主祭许寿裳宣告开会,继致哀词。接着,由两位烈士的同乡同学报告她们的生前事迹,以及18日遇难的情形。在各人的心中,她们又一次活过来了:工作着,奔走着,呼喊着,在血泊中站了起来又倒了下去……

静默三分钟。

郑德音致悼词。顷刻间,悲哀像一万只乌鸦一齐飞起,密集的翅膀遮没了大厅。读着读着,郑德音禁不住哭了,全体学生于是放声大哭,凄厉的哭声一直传到校外的石驸马大街……

礼堂外。一个人在独自徘徊。

他就是鲁迅。这个强硬无情的汉子,此刻,已经无力承受礼堂里的悲抑的气氛。在他看来,追悼会也同文字一样,其实于死者是毫不相干的。问题是如何教生者避免类似的死亡?中国有没有这样的道路?……

在他低首沉思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位姓程的学生。

“先生可曾为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没有。”

“先生还是写一点吧,”她恳切地说,“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鲁迅所知道的。但是,能够为她写点什么呢?对于英勇奋斗的死者来说,墨写的一切,难道还不是多余的话?他仔细想了想,从“三一八”到现在,一周间确乎没有写什么东西了!……

还是写一点吧……

反动统治者无论如何凶残,本质上却是虚弱的。

“三一八”以后,执政府力图回避死四十七人,伤二百余人的事实,为了推卸罪责,宣称死伤者是“暴徒”、“赤化分子”,通电说“有暴徒数百人手持枪棍,闯袭国务院”,“并有抛掷炸弹,泼灌火油等举动”。做证据的有一根木棍,两支手枪,三瓶煤油。次日,便下令通缉共产党首领李大钊和国民党人士徐谦、李石曾、易培基、顾孟余等,风传还列了一个五十人的黑名单,密令军警缉捕。

一群走狗文人秉承主子的意旨,狺狺不已。在新闻界,即有记者报道示威群众手执“有铁钉的木棍”,甚至夺获手枪,“进攻”政府;或谓群众“哭声震天”,云云。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们也大放流言,诬蔑群众“自蹈死地”。陈源照例以《闲话》为题,说死伤者中,有许多妇女小孩是“被群众挤倒后踏死或踏伤的”,那些“叫”人去“冒枪林弹雨的险,受践踏死伤的苦”的群众领袖“当得起虐待的名字”,他们应负道义上的“责任”;并且造谣说,杨德群也是因为被“叫”才“不得已”参加的,企图为政府开脱。他的结论是:“以后不再参加任何运动。”

惨案发生后,鲁迅一连几天吃不下饭,说不出话,过度的悲愤使他病倒了。“刘和珍是我的学生!”他没有别的话,总是这般回答劝解他的人。

形势不容许他从容地战斗,更毋庸说从容地养病了。在精神上,他固然无法解脱,但是此刻无论如何必须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