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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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72姐妹篇:《孤独者》与《伤逝》

爱情的力量神秘而强大。当它激荡起来时,所有理念的堤坝与悬岩都将在它的面前坍毁。

正当鲁迅因为朱安的胃病引起新的感情危机的时候,许广平在女师大斗争所表现出来的品格和才干,对他构成了越来越大的无法逃避的吸引力。由于章士钊的迫害,他们获得了一个良好的接触机会,通过最直接的情感交流,终于确定了双方在未来生活中的关系。

9月初,女师大迁到宗帽胡同以后,警察厅接受章士钊的指使,天天到学校里传人。他们试图由两个警察押解一个,将原来被开除的六个学生遣返原籍,以便全面实行解散学校的计划。在这种高压政策底下,几个领袖人物走投无路,连平日过从甚密的朋友,也都因为害怕连累,拒绝招待了。鲁迅说:“来我这里不怕!”这样,许广平便同许羡苏住在一起,在鲁迅家里躲过了最紧急的几天。

这些天,许广平完成了惟她才能完成的重大的勋业,就是:战胜了鲁迅的悲观情绪和执拗脾气,严禁烟酒,彻底“缴械”。

本来鲁迅是答应了不喝酒的,为了许广平的恳挚的流泪的规劝,当着她的面,是再没有勇气把手伸向酒杯的了,但是苦闷一来,难免又要犯禁。一天,鲁迅从外面进来,双颊酡红,酒香熏人,见面时两人同时愣住了。相对无言中,许广平终于说了一句:“不诚实是很叫人难过的,你知道吗?”鲁迅低声回答说:“我知道。”

许广平是深切地理解他的,包括喝酒在内。她知道,他的“刘伶癖”,并非出于遗传,而是对于环境的无力的反抗。但是,为了不致危及他的伟大的工作,她仍然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力地加以劝阻,虽则也明白未必可以禁绝。不过,经过这么一回,鲁迅的确不敢像从前那般的沉湎于酒了。他怕见她的失望。

至于禁烟,自然比禁酒更难。鲁迅自己就曾经表白过,与其彻底戒烟,还不如从此不再工作。许广平记得,头一次到这里“探险”,最突出的印象便是他对烟的依赖,一支接一支地抽,几乎是片刻不停。现在,她见到老虎尾巴的砖地上,又像从前一样狼藉着烟灰和烟尾巴了。几个月前,她是把禁烟和禁酒作为并列的条件向他提出,要求实行的。然而没有法。为了施加更大一点的压力,她找来许羡苏,两人在客厅上跟鲁迅谈判了整整一个夜晚。她们都知道他害病,病人是不能没有一个严格的禁区的。就关系而言,她们都必须负有这种警戒的任务。他投降了。

要紧的还有刀子。

这刀子是许广平所一直记挂着的。每忆起他的同乡说的关于他会自杀的话,她就心跳不已。趁着这避难之际,她暗暗地搜遍了书架和床褥,果然发现了两把匕首。

她郑重宣布“缴械”。想不到鲁迅笑了笑,也就完事了,一点没有违抗。

爱情可以使所有的人变得单纯、温柔而富有活力。在许广平居留期间,鲁迅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地说着,快步地走着,简直换了一副样子。遇到太高兴的时候,他还双手撑着桌子,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上体育课一样,从这边纵身跃到那边。小小的四合院,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他的说笑声……

从此,他们往来更频繁了。一有空闲,许广平就跑来给他校对和誊抄稿子。只要听到门外的熟悉的脚步声,他就会立刻变得快活起来……

鲁迅的师长般的庄严完全崩溃了。许广平不再是“小孩子”了。一天,当他们重新坐在一起时,许广平突然握住他的手,紧紧不放。她要说什么呢?什么也没说。鲁迅的手也轻柔地缓缓地伸了过来,接着就是紧紧一握!彼此都听得见,心的跳动,如两匹野马扬鬃疾驰,以蹄声击打旷野……

一阵风暴过去,鲁迅轻声说道:“你战胜了!”……

许广平以“平林”为笔名写了两篇短文:《风子是我的爱……》和《同行者》。

《同行者》于10月12日发表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上面,很明显,她要向一个无爱的世界公开她的爱情。

“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得佢俩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这其中,自然早已相互了解,而且彼此间都有一种久被社会里人间世的冷漠,压迫,驱策;使得佢俩不知不觉地由同情的互相怜悯而亲近起来。”估计到道德家们的嫉恨,以及可能的猛烈的袭击,她写道:“然而,沐浴游泳于爱之波的佢俩,不知道什么是利害,是非,善恶,只一心一意的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在文章里,许广平把鲁迅称作“她”,称作神话中女性化的神“风子”,一方面是故意把事情弄得含混些,另一方面也不无调侃的成分,表达着胜利的快意。另一篇写道:“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鲁迅也写过类似的两篇文章,一篇叫《死火》,一篇叫《腊叶》。虽然写作的时间相隔半年之久,合起来看,倒像是一副对子似的。

《死火》是许广平到“秘密窝”“探险”过后写的。写前一天,鲁迅首次挑动考试,向许广平发布关于“秘密窝”的试题。文中的被遗弃的“死火”明显是自喻,而一直思索着要把“死火”带出冰谷的“我”,则是许广平。“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这的确是很可感激的。然而,醒来以后怎么办呢?“死火”知道,留下必将冻灭,被带走又将烧完。内心是很矛盾的。那结果,是一同走出冰谷。但刚到冰谷口,“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而“死火”,自然如红彗星般迅忽归于寂灭了。

与其让别人为自己牺牲,毋宁自己烧完,这是鲁迅最初的自白。

八个月后,鲁迅作为“腊叶”再度出现时,已适值群叶飘散的时候而被保存了下来。病叶一片,果真可以保存长久吗?“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的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他不无忧伤地写道,“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

即使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不能永存,被保存的感激也仍旧是永恒的。

许广平明白,鲁迅含蓄;许广平热烈,鲁迅深沉。而犹疑与忧郁,是只有鲁迅才有的,因为他的负担太重,所受的伤害也太深了。

当鲁迅决定结束多年来的痛苦生活之后,他的顾虑就不只在朱安一人,还有整个社会。他已经是“名人”了,名人有名人的烦恼。在信中,他曾经这般表白过:“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

爱情的产生,对鲁迅个人来说具有“革命”的意义。他牺牲太多了,为母亲,为家庭,为青年,为大众。个人的生命价值难道只好体现利他的方面?现在,为他所崇尚的个性主义,是第一次在带有隐秘性质的道德伦理关系上面显示了它的存在。然而无论作为社会成员,还是作为家庭成员,要维护个人的一点小小的权利,都必须接受来自社会的强大的压力。在家族主义制度面前,每个单个的人都是孤独者。还是热血少年的时候,他就曾经为理想中的“人国”呼吁过:立人!立人!其实谈何容易!……

他回顾自己的前半生,那是一条可堪伤悼的孤独者的道路,要说将来,它又通往何处?人在一生中,要是得不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理解、爱护与温存,那是多么可怖的事!……

关于未来的可怖的悬想,被他加倍地扩大开来,以致形成一个小说的构思:《孤独者》。

连殳原来是一个改革者。他怀抱着改造社会的热情,结果不但得不到社会的同情和理解,反而接连遭到打击。后来他死掉了,死时陪伴他的是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孤独地来,复孤独地去。不过在死前,他曾冷酷地报复过他周围的环境,包括先前为他所喜欢的孩子们。无力反抗社会,徒然保持着一种精神。把庞大的社会缩小为客厅里的几个人,从而加以尽兴的嘲弄。既是报复,又是自戕,以自戕的方式实行报复,事情本身不就十分可悲的吗?

小说里,连殳这样解剖自己的灵魂: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也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鲁迅自己就写过《求乞者》,在《野草》和别的地方,也都说过类似的话。智慧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一个人,只要专一怀想痛苦的旧事,或凝视自己的影子,便多少要带上若干的伤感,不管他实际上有多么健壮。

在对待爱情问题上,比起鲁迅,许广平要勇敢得多。对于社会压力,相信她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抗,但是不要忘记,她的背后耸立着一个大家族。那些族中的长辈会同意她做这样的选择吗?她能够对付来自亲缘方面的压力吗?恋爱的感情是热烈飞扬的,将来慢慢沉淀、冷却下来,她会起怎样的变化?满足了,还是依然不满?到了那时候,即今的有力的翅子会不会停止了扇动?如果从群体斗争的环境中脱离出去,还会如从前的激扬奋发吗?可怕的是精神的蜕变。而且,人生在世界上,经济问题始终是那么严峻。前些时到学校里讲说娜拉,要点就是经济权。她年轻,她想过吗?是不是有很充分的准备?如果将来真的生活在一起,那么凭什么维持生计呢?而今官是丢了,就教书吗?还是写作?除了这两种活计,其实你自己什么也不会做。那么她呢?让她在家里呆着,还是分头做事?难道那是可能的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终于以牺牲他人作为你的梦幻的结束?倘使真的那样,你不会感到悔恨和悲哀吗?……

会馆。同居的破屋。老东西。小东西。加厚的雪花膏……

子君向他走来……

《伤逝》以手记的形式,描写一个小家庭的悲惨的结局。子君是一个个性主义的奉行者,她无视于亲属的反对和旁人的蔑视,同所爱的涓生同居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确,她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同居以后,她什么书也不看,只是忙她的家务,仿佛全部功业都建立在吃饭之中。但不久,涓生失业了,吃饭于是成了问题。为了免得一同灭亡,涓生考虑再三,只好对子君说:“我已经不爱你了!”这是子君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终于由她的父亲接了回去,在严威和冷眼中走所谓人生的路,直到它的尽头——一个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没有遗嘱。一个字也没有。然而,她却留下了几十枚铜元——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在不言中,教涓生能借此维持较久的生活。子君的灵魂是美丽的。她的失败,在于她始终没有自觉到人生的第一着是求生;在求生的道路上,既不能携手同行,也不能奋身孤往,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追求一个凝固的幸福与安宁。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涓生在他的“忏悔录”中,这样清醒地写道:“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

小说发端于自我,又超越了自我。借涓生的自剖,鲁迅表白了内心深挚的爱情,但同时又一次照见自己身上的“毒气”和“鬼气”。作为对个人前途的预想,他不无疑惧,但作为对同代人的命运的启示,却又是相当明确的:不要耽于“自由、平等、独立”一类洋鬼子的学说,任何高妙的理想,都必须同中国的实社会联系起来。只有成为自觉的追求者和奋斗者,才可能在环境的严酷的压迫下,开辟出新的生路。

《孤独者》和《伤逝》,是关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事业和爱情的悲剧。两个作品一写孤独,一写同行,通行人生正负两极状态的多层面的描写,集中了鲁迅对于人生问题的感情体验与理性思考。

作为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姐妹篇,它们是连续完成的,而且完成得很快。虽然《伤逝》酝酿有年,在与许广平接触之前就开始了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思考,而真正写作只用了四天。在他个人的创作史上,这种速度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他的小说,写讫即发,惟有这两篇在结集前没有单独发表过。至于理由,除了鲁迅本人,自然谁也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