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10764900000069

第69章 69两难中的选择

许广平经历过一场爱情悲剧。

在她刚进女高师的头一年,一位名叫李小辉的表亲从广州来到北京,他本来打算赴法勤工俭学的,因为误了考期,才改在北京大学读书。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开始相爱起来。

1923年冬,许广平的女友常瑞麟有两个妹妹同时得了猩红热,为了给朋友排忧解难,她自告奋勇前去照料她们,结果也被传染上了。但是,医生的诊断却是扁桃腺炎,这样她便从容地到常瑞麟家里养治。李小辉得悉她的病情,连续几次前来探望,最后一次还特地买了些西藏青果,说是可以医治喉症的。他分一半给许广平,自己留用一半,因为他也觉得有些喉痛了。迁延了一个星期,许广平进入昏迷状态,经日本医生动了手术,这才复苏过来。

她开始打听李小辉的情况,不幸的是,他在探视许广平期间也传染了猩红热。命运不可测。未及看上一眼,恋人已经离开人世,永远地离开了!

李小辉的亡失给许广平带来莫大的悲痛。十八年以后,她在一篇题作《新年》的散文里追忆道:“它曾经摧毁了一个处女纯净的心,永远没有苏转。”

需要有一个人填补感情的真空。

她选择了鲁迅。“选择”,这是一个何等理智的字眼呵!她根本未曾想到过要爱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不过,从局外人看来,经过景慕、理解、同情,直到最后整个地拥抱一颗伟大的心灵,这样的爱情道路应当是坚实的。

当她切实地感觉到了爱,而且下决心爱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这倒并不因为她考虑到了个人的得失,而是害怕因此伤及别人。的确,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是,只要先生同他的夫人还有着一丝感情的牵系,那么自己任何进一步的行动都必须受到良知的谴责。他们知道爱吗?对她来说,这是惟一的问题。

一天,她和同学一起到西三条看望鲁迅。待鲁迅送她们出来,经过朱安的卧室,许广平灵机一动,装作开玩笑的样子突然把鲁迅推进房里去。先生似乎从来未曾那么严肃过,他简直是恼怒了,说:“以后再不许这样!”

从此,她可以大胆地采取攻势了。

鲁迅是孤独的。可是,他不是不需要精神的伴侣。几年前,读过一篇叫做《爱情》的诗稿,最后说:“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他是那么激动,由此马上生出了一篇随感录。对于“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他是深知其苦的。人生的乐趣,大约除了写作,就只有同青年人一起谈闲天了。

想不到一位年轻的异性会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当感情上的认同开始突破师生的界限,他又感到虚怯了,这时许广平来信中的俏皮的话语便越发显得咄咄逼人。

你有爱的权利吗?你不怕辱没了对手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各种弱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最重要的是有着家室之累!这一切对他自然构成了一种自卑感。惟其自卑,在接受了从未经验过的温情之后,才害怕失去……

6月25日。端午节。

鲁迅休假在家,特意请许广平几位女师大学生和俞氏姐妹吃饭。

席间,她们向他劝酒。他因为太兴奋,也就多喝了一些,当气氛渐渐变得活跃起来的时候,他捏拳痛击俞芬和俞芳的拳骨,又伸手按许广平的头。噢,先生未免有点失态吧?

她们都以为他喝醉了,为了让他休息,于是连忙告辞离去。

许广平写信谑笑他,接着就收到他的“训词”:训词:

你们这些小姐们,只能逃回自己的窠里之后,这才想出方法来夸口;其实则胆小如芝麻(而且还是很小的芝麻),本领只在一齐逃走。为掩饰逃走起见,则云“想拿东西打人”,辄以“想”字妄加罗织,大发挥其杨家勃谿式手段。呜呼,“老师”之“前途”,而今而后,岂不“棘矣”也哉!

不吐而且游白塔寺,我虽然并未目睹,也不敢决其必无。但这日二时以后,我又喝烧酒六杯,蒲桃酒五碗,游白塔寺四趟,可惜你们都已逃散,没有看见了。若夫“居然睡倒,重又坐起”,则足见不屈之精神,尤足为万世师表。总之,我的言行,毫无错处,殊不亚于杨荫榆姊姊也。

又总之:端午这一天,我并没有醉,也未尝“想”打人;至于“哭泣”,乃是小姐们的专门学问,更与我不相干。特此训谕知之!信刚刚发出,立即又见到许广平的笔迹了。

小鬼的信是因为喝酒的事情特意写来赔罪的。这使他很不安。他想:大约是俞芬听到母亲说了什么,便向她直白了,不然她怎么会这样诚惶诚恐地屡屡道歉呢?……

他决定向她做出声明: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并不受任何“戒条”的束缚,其中包括“太师母”。他在信里写道:“虽是‘太师母’,观察也不会对,虽是‘太太师母’,观察也不会对”,并且说,“此后不准再来道歉”。其实,鲁迅的意思是要她破除各种精神障碍,在爱情的发展方面,给她以更大的自主权。而这,又恰恰是许广平所需要的。

不过这小鬼的确灵巧,回信时反攻为守,把秘密的意图全给掩盖了。她说:“太师母而有‘势力’。且有人居然受‘欺侮’者,好在我已经拜谒过老人家,以后吾无忧矣,联合战线,同隶太师母旗帜下,怕不怕?……”

怕什么呢?以后两人的通信愈发放纵起来了,什么尊卑观念都被扫荡净尽。鲁迅称许广平为“广平仁兄大人阁下”,许广平则俨然以“兄”自居,称鲁迅为“嫩弟手足”、“嫩棣棣”,文字之泼辣并不让鲁迅。以致后来,连鲁迅也不得不向她承认:“你的‘勃谿’程度高起来了,‘教育之前途棘矣’了。”

作为一次惩罚,他给“愚兄”写了一封很别致的信:第一章“嫩棣棣”之特征。

1.头发不会短至二寸以下,或梳得很光,或炮得蓬蓬松松。

2.有雪花膏在于面上。

3.穿莫名其妙之材料(只有她们和店铺和裁缝知道那些麻烦名目)之衣;或则有绣花衫一件藏在箱子里,但于端节偶一用之。

4.嚷;哭……(未完)

…………

第五章“师古”无用。

我这回的“教鞭”,系特别定做,是一木棒,端有一绳。略仿马鞭格式,为专打“害群之马”之用。即使蹲在桌后,绳子也会弯过去,虽师法“哥哥”,亦属完全无效,岂不懿欤!

…………

第九章结论。

肃此布复顺颂

嚷祉。

第十章署名。

鲁迅。

第十一章时候。

中华民国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七点二十五分八秒半。鲁迅既称“嫩棣棣之特征”,可知要把一个“嫩”字璧还许广平。但是,许广平坚不接受,回信仍沿用此语,意即“愚兄”不“嫩”。其实,在爱情问题的考虑和处置方面,许广平的确要比鲁迅显得老练许多。

下面是“老资格”的回信:经中央观象台审定确切的日历——七月十六——寄来的一封滑稽文收到了。该文有人名,时候,地址……按规矩,应当排成十一幕剧本,而不合于章回小说或讲义的体裁,兹为明真象起见择要纠正如下:——

“嫩弟弟之特征”:

A。想做名流,或(初到女校做讲师)测验心理时,头发就故意长得蓬松长乱些。

B。(冬秋春)有红色绒袜子穿于足上。

C。专做洋货的消耗品,如洋点心,洋烟,洋书……(未完)或有蟒袍洋服多件在箱子里,但于端节……则绝不敢穿。

D。总在小鬼前失败,失败则强词夺理以盖羞,“嚷,哭”其小者,而“穷凶极恶”则司空见惯之事。

E。好食辣椒,点心,糖,烟,酒——程度不及格……

F。一声声叫娘,娘,犹有童心。

G。外凶恶而内仁厚的一个怒目金刚,慈悲大士。

…………

从执笔书“愚兄”起……至第三页下午七点二十五分八秒半止,这个标题的时候是不对的,难道在七点二十五分八秒半的半秒间能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吗,真真是撒谎不要本钱,好笑!一对具有共同理想、共同志趣、共同语言,接近于同一文化层次的恋爱男女是幸福的。可是,对鲁迅来说,这种幸福并不充分。因为当他播种爱情而有所收获的时候,每每要有失落的预感产生;在感觉着前景明朗的时候,眼前便旋即涨满了迷雾;当兴奋着陶醉着的时候,又不免有着返顾的悲哀……他本来就是一个多忧多虑、充满矛盾的人,更何况现实中明白地摆着人生的一大死结——婚姻!婚姻到来的时候没有爱情,而爱情到来的时候却已经有了婚姻了!

命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折磨着他,而这场悲喜剧何时才是一个终结?

一天,他的心中突然起了波澜……

经受长期的压抑与紧张,朱安病倒了!

朱安,母亲所娶的媳妇而已。由于鲁迅刻意麻痹自己,朱安于他,仿佛真的不生一点儿关系,只是当许广平介入生活以后,她才成了不容否认的一个顽强的存在。他嗟叹,他厌嫌,可就是摆脱不得。

什么时候他才有类似今天这样的温和与同情?当朱安胃部剧痛,第一次以物质损耗的形式向他显示出过往的牺牲时,他被震骇住了……

他陪她看病,为她买药,心事重重。后来,她进了山本医院,医生疑是胃癌,这便不能不使他感到某种深隐的痛疚。

他知道朱安是一个内向的人,吃苦的人,而且自己就亲历过胃病的苦楚,能够体味到朱安病中的况味。也许,她早就得了胃病,也许还不只一次地疼痛过,但是有谁知道呢?他简直以为是出于自己的虐杀!

一天,他把朱安的病情颇为详细地写信告诉了许钦文,最后说:“实在无法(因为此病现在无药可医),只能随时对付而已。”在这以前,可从来未曾在朋友面前主动谈说过这个默默地跟随自己多年的女性。

忧患,疲劳,失眠……

这时候,连他自己也得服药了!

鲁迅由来有一种殉情主义的思想,以为道德必须于己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在读了那《爱情》而写的随感录中,他就这么说过:“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又说:“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然而,旧帐如何勾销?在完全解放了孩子的一代以前,活着就不能勾销吗?……

而今,这种保守的道德观,明显地受到了现实问题的冲击。你既然已经下决心“做一世牺牲”,为什么还爱别的人呢?你不觉得自己的牺牲不彻底吗?如果说牺牲的血液是“干净”的,那么不做牺牲便不干净了吗?只能说,对于爱情你是“醒而且真”的,但实际上你已经暗暗背叛了原先的赎罪意识,那么,对那做定了旧习惯的牺牲的女性来说,你还能自称是“真”的吗?……

命运把他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即今要是重新回到牺牲的老路上去,你,又将如何打发许广平?拒绝她?你愿意吗?你能够吗?如果你真的要面向过去,对于许广平的爱情来说,难道这不也是一种牺牲吗?……

太难了!

在人道主义与个性主义之间,在旧道德与新道德之间,在牺牲者与同情者之间,他必须做出惟一的一种选择!爱与复仇/地火

从血里寻找火,从夜里寻找光,从石头里寻找语言和翅膀——

寻找是思想者惟一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