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10764900000044

第44章 44别故乡

故乡,对每个人来说,都具有一种母性的魅力。这种近于“恋母情结”的东西,在鲁迅个人,则埋藏得很深,其中尚有数不清的诸如憎恶、厌倦、隔阂、烦恼之类的纠结。

从少时开始,家里遭到异常的变故,因此,阴暗的心情一直郁结着难以消释。加以现在,母亲和三弟留在老家,也仍然要受族人的欺侮,难怪年初同许寿裳通信时,连“与绍兴之感情亦日恶”的话也说了。

很早以前,他就有过牺牲老屋,挈眷北迁的计划;适逢族人联合卖掉新台门,交屋的期限又定在年底,这样,在与周作人全家迁入八道湾新居之后,便仓促地赶返绍兴。

时值深冬,天色阴晦,寒风如吼。

鲁迅到家时已经很晚。家人见他回来,自然非常高兴,但也看得出笑容里的许多怅惘与凄凉。他先是坐下歇息,喝茶,但终于谈到搬家的事。鲁瑞告诉他,行李已经大体齐集,不便搬运的木器也小半卖出去了,只是收不回钱来。三弟建人原在县立女子师范教书,因为准备搬家才辞了职,近日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该寄存的东西也都寄存了,并作了登记。只是很多事情,必须等他回来才能决定;因为他是兴房的长子,只有他才配作这一房的代表。

“你休息一两天,拜望过亲戚本家,我们便可以走了。”鲁瑞说。

“是的。”

“还有运水,他每次到我们家总要问起你,很想见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大约这几天到家的消息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哦,很好!他现在怎样了?”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鲁瑞沉吟了一会儿,说:“夜深了,你还是先睡,等他过来了再仔细说吧。”

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雨。头一次在阔别十年然而又将永别的老屋里过夜,听瓦顶嘶嘶的雨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清早起来,雨已停歇,而天色照例很阴惨。

鲁迅没有出门,盥洗完了,就由三弟陪着在屋内到处走走看看。桂花明堂左右的两株桂花树,早已花残叶落了。往日在这里听老祖母如歌的说话,还有小兄弟们的戏耍情景,都历历如昨,但同时又感到很遥远。靠近南墙,是搁花盆用的石凳和浇花用的石池,此刻是那么冷落:所有的花都不复存在了,惟留从日本带回的水野栀子,孤零零立在那儿。孤零零。它有必要留着吗?人去堂空。明堂的石板地上,野草几乎混同了泥土的颜色,而父亲手植的天竹却依然青青。画在廊厦的壁画也仍在的。但过不了多久,所有这一切连同房子,都将易主了……

午后,表弟郦辛农来了。鲁迅知道他喜爱花木,便将仅存的一盆水野栀子送给了他。台门里,人们进进出出,杂乱得很。其中,有看热闹的,有来道别的,有买木器的,也有趁机拿走东西的。像对面住的“豆腐西施”,就一边说着迂阔而尖刻的话,一边拿走了“狗气杀”。小堂前挂的赵孟的名画也都不见,不过鲁迅对它并没有特别看重,知道了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什么。

天气一天天变冷。有一天,鲁迅才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回头一看,立刻站了起身,迎上前去。

来的便是运水。

他变化实在太大,简直认不出来了。四十几岁的人已经满脸皱纹,大抵是终日吹着海风的缘故,眼睛的四周肿得通红。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穿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粗笨而且开裂,活像松树皮。

“阿水,你介老了!”

运水站住不动,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色;翕动着嘴唇,却没有话,但终于恭敬地说道:“大少爷,你做官,做老爷了!……”

鲁迅心里立刻透上一阵凉意,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实实在在地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他说不出话。

运水回过头:“启生,给老爷磕头!”说完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孩子戴着小毡帽,套着银项圈,正是二十年前的运水,只是黄瘦了些。“这是老大,没有见过世面,总是躲躲闪闪……”

这时,鲁瑞闻声走来,打发建人的孩子领启生出去玩,接着招呼运水坐。他略一迟疑,然后坐下,将长烟管挨在桌沿,递过纸包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的,请……”

鲁迅问起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难呀!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小孩多,捐款重,年岁差,又不太平……”

他只是摇头,脸上的许多皱纹全然不动,如同雕像一般。大约他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一会,便提起烟管来默默地吸烟了。

鲁瑞知道他家里的事务忙,明天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间炒饭吃去。

运水出去以后,鲁瑞很为他的景况叹息,对鲁迅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运水帮工人鹤招清理完东西,给自己拣了几件:两条长桌,四把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台秤。他又要了所有的草灰做肥料,准备等周家启程的那天,再用船来载去。

此后一连几天,近处的本家和亲戚都闻讯前来看望。陈子英也来了。鲁迅一面忙着应酬,一面偷空收拾些行李。绝大部分书籍都得运到北京去,于是请和尚师傅做了十二个木箱装了,再卖了两担字帖画谱之类,剩下的都是些无法处置的东西,只好用火来消灭了。

烧到祖父的日记时,建人不免犹豫。桌子般高的两大叠日记。线装得很好的日记。用红条十行纸抄写的字迹工整的日记。他向大哥道:“这日记也烧掉吗?”

“是的。”鲁迅答道,但接着问:“你看过吗?”

“还来不及看。”

“我翻了翻,没有多大意思,买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间吵架呀,写这些有什么意思?”

建人忆起祖父临终前发高烧的时候,还在记日记,心里想,总不至于都写姨太太吧?于是说:“他一直记到临终前一天的。”

“要带的东西太多,还是烧了吧!”

这样,两大叠日记本子,连同当年皇帝赐封的两副诰命,都付之一炬了。

在这期间,除了看望本家和接待客人,鲁迅还要参加族里的会议,在卖屋契据上签字画押;此外又到阮港祭扫过祖父祖母的坟墓,给父亲安葬好,迁了四弟的坟墓,如此忙乱着终于到了启程的一天。

运水早晨便到了,这回启生没有同来,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儿管船只。不过,最后一天也一样忙碌,时间已经不容许谈天了,纵使他们的心里各各有许多话要说。

傍晚。

乌篷船从张马桥开出,载满江深黛的暮色缓缓前行……

鲁迅靠着船窗,不时地探出头来,回望船后逐渐模糊的绍兴。

身旁的侄儿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才回来?”

“回来?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启生约我到他家玩去……”是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

……又是运水。又是童年。鲁迅全然陷身于一种迷茫的忆念和想象之中。老家没有了。故乡没有了。从兹一别,再也没有了回程。所谓人生,其实不也是单程的吗?一切单纯、美好的过往,都如即时两岸的青山,纷纷退向身后,再也回不到眼前来了,再也不可能重见……

一年以后,他完成了一个短篇,就叫《故乡》。在小说的最后部分,他写下沿途的许多感受,重复着关于希望的主题: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

……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