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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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灰色的教师生涯

现实比预感更可怕。

远离日本就像远离了故土。祖国反而成了陌生的异邦——真是悲剧!理想早已爆出芽冠,而且绽开嫩叶,如今向哪里寻找一片植根的土壤?虽然说道路可以选择,但是当环境变得不可选择的时候,道路已不复是原来的道路了。

4月,许寿裳提前归国,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教务长。由于他的引荐,周树人便也很快到校。一门生理卫生课,半门植物课,从此开始灰色的教师生涯。

文学成了迢遥的记记。其实,即使写,即使译,又将发表到什么地方?信仰碰在铁壁上,撕裂声响在心里。他根本不相信凭一根教鞭就可以影响国民。但是无路可走。几年前,好不容易从生理科学的茧壳里爬出来,今天是主动寻找洞口,乖乖地爬将进去——这是怎样的一种幽默!?

探索者/暴风雨前后人间鲁迅(上)一个倡导个性解放的人,终于被职业封闭起来。面对着几十双闪闪熠熠的眼睛,周树人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

青春!青春!属于自己的已经收束,而属于他们的才不过刚刚开头!他从这样的年岁里过来,知道知识的渴求是怎样的一种况味;更重要的是,不能把身上过早笼罩的暮气传染给他们。就这样,他不得不把思虑集中到自己担负的工作上来了。

上课时,他从来不翻书,说话也不多,只是扼要地讲述重点的部分,或是补充一些讲义里没有的知识,尽可能把更多思考的余地留给学生。学生首先是人,不是被动的机器。他认为,作为教师,应当尊重他们的自主性和发挥他们的创造性,既然教师有输出的自由,学生也就有了接受或拒绝接受的自由。

数学科有一个学生,在日本教员上课时打了个呵欠,日本教员认为是对他不尊敬,要记过处分。学生群起反对,一下子便把事情闹僵了。周树人觉得,这样闹下去,可能会给学生造成损失,只好主动站出来调解。他说:“这件事可以从两个方面解释。在教师方面,学生打呵欠,自然是学习时注意力不集中;在同学方面,则是教师教得不好,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既然不同意给一个人记过,为了使全班安心上课,大家都记过好了。”貌似中庸,实则偏袒。妙极了。全班一律记过,自然等于不记,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每隔一个星期,他都同担任植物学的日本教员一起,带领全班学生到钱塘门外的孤山、葛岭、岳坟、北高峰一带实习,采集和制作植物标本。

他背着一只自制的马口铁采集箱,携着剪刀和铁锸,短小精悍,动作敏捷,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采集时,他并不特别的做示范,只是预定了地点,让学生们按照课堂上的理论,各自独立行动。结队归来,日本教员坐轿子,他则一直陪着学生们步行。

除了已逝的少年时代,周树人从来未曾如此亲近大自然。有时候,他就约了动物学教师杨乃康一起到西湖去,各采各的标本。由于与这一带植物的广泛接触,他甚至起了编一部《西湖植物志》的动念。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这般喜欢植物,喜欢野草,也许是出于对童年的梦幻般的依恋?或纯粹是一种精神寄托?还是在宁静的绿色中,潜意识地发现了为他所热爱的和平、善良而又卑微、平易的同类?不管怎样,总算是个人在消极环境中的积极行动。植物学也是科学。

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他在教室里试验氢气的燃烧,因为忘记携带火柴,便嘱咐学生不要移动盖好的氢气瓶,以免混入空气,在燃烧时炸裂,说完便开门出去。当他回来,一点火,却立刻爆炸了。

手里的血,斑斑点点地溅满了白色的西装硬袖和点名簿。他发现前面的座位空出两行,想必是这里的学生趁他出去时移动了瓶子,放进空气,然后一齐避到后面去的。他爱学生,得到的是恶作剧的报复。

——但是,他们也是在试验呀!

出格的是性教育。这是一个绝对禁区。在课堂上,有学生提出加讲生殖系统的要求,他坦然答应了。没有别的条件,只是听讲的时候,不许发笑。整个学校为之轰动,而课堂的空气却是严静的。别班的学生,因为无从听讲,纷纷向他讨油印讲义。他指着剩余的讲义,对他们说:“恐怕你们看不懂,要么,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单,而且使用了许多古字,如用“也”字表示女性生殖器,用“了”字表示男性生殖器,用“”字表示精子,等等。在未曾听讲而又缺乏文字学素养的人看来,无异于一部天书。他早已考虑到,讲义一旦传布出去,很可能引起不良的后果,这才采取了一种节制性的进攻方式。

周树人仿佛时时感觉着青春的流逝,于是也就时时感觉到气闷难耐。年龄是可以造成隔阂的。他毕竟不能像在南京或在日本时那样,可以混身于同学少年中间;同自己的学生一道,又怎能无顾忌地纵谈梦与现实呢?而在学生的眼中,他始终是那么一个几乎终年穿着一件白色羽纱长衫的,可尊敬然而严肃的“周先生”。在同事的眼中,他最突出的特点是憎恶官吏,常常模拟像“今天天气……哈哈”一类的官腔,惹人发笑;除了少数诙谐的场合,平时是不多说话,不大露笑容的。他是一个幽默者,也是一个孤独者。的确,在他,最亲近的就是强盗牌香烟、条头糕、夜和月亮了。

可他又是一个“好事之徒”,只要遇到刺激,就会像一头野牛那样马上亢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