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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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离离草

1904年2月,日俄战争终于爆发了。

东京日比谷公园。周树人和陈师曾设了茗点,为即将动身归国的沈瓞民叙别。

树木不染一点初春的颜色,孤零零地,把园子烘托得相当阴冷。三人围坐在一个小角落,开始很少说话,仿佛大家都在借了最后一点聚首的时光,默默呷饮友情的温暖。

沈瓞民的话逐渐多了起来,从此行的使命,说到湖南,说到旅顺,说到报纸上的“天授日本”之类。周树人慢慢吃着点心,当他听说到关于在湖南开展革命活动的设想时,才含蓄地表示了一点自己的隐忧。他不愿过多地表白自己,更不愿意以自己的情绪传染友人。他知道,饱满的热情对革命者来说有多么宝贵。当谈说到一些留学生至今仍在同情日本、崇拜日本的时候,沈瓞民和陈师曾才吃惊地发现,周树人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周树人特别指出,蔡元培和何阆仙在上海创办《俄事警闻》,竟也在日俄对立中偏袒日本,实在没有远见。他认为,必须充分估计日本军阀的野心。日本和俄国邻接,如果沙俄失败,日本必将独霸东亚,那时中国所遭受的荼毒就更深了。接着,他提出三条意见:一、持论不可袒护日本;二、不要以“同文同种”等欺骗性论调向国人宣传;三、引导国人认真研究国际时事。

沈瓞民认为很有见地,当即劝他把意见写成书面文字,由自己转交给上海。陈师曾也十分佩服他的卓见,返回住地后,按照他的观点,即刻写了六封信,由沈瓞民分投给家父和其他几位友人。

过了不久,周树人接到沈瓞民寄来的一首诗:

柬豫才兼示师曾

东亚风云起,吾曹效力时。

救亡纾上策,游说竭微辞。

难醒人间醉,空劳别后思。

栽培芳草绿,原上看离离。“难醒人间醉”。启发国民的革命意识,的确是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工作。可是,能够像这样思考问题的同志,屈指数来又有多少?革命,除了枪炮,就没有别样的手段了吗?如果只有枪炮,会不会继续为民贼所利用,作历代王朝更迭的又一次循环?新世纪的科学,对于新世纪的革命具有何种意义?难道就不能够把近代科学的启蒙宣传同民族革命的实际工作结合起来吗?“栽培芳草绿,原上看离离。”草字头,革命党,要经怎样的“栽培”,才能有一派蓬勃的生机啊!……

时间来到了结业的时刻。

自从沈瓞民走后,许寿裳、韩永康移居高师,厉家福独处神田,刘迺弼也即将离院就学速成政法科,往日的朋友都陆续星散了。周树人怀着无比寂寞的心情,开始重新选择道路。按照最初派遣留学的规划,周树人和另外的南京组同学,毕业后理应升入东京帝国大学工科所属的采矿冶金科。东京帝大是日本最著名的学校,一些日本学生惟恐中国留学生占去他们的名额,暗中极力加以阻挠。一天,由于颁发的毕业证书印有“清国人”三个字,周树人同一群留学生气愤地议论开来。事情让日语教师江口知道了,出来劝说道:“大家要有远见,不要为几个字发脾气,要懂得控制自己。”为了免使竞争失败,他劝周树人等人改入医校,并作了这样的介绍:当时,日本的医学已经赶上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德国水平;而且,医校发展状况良好,可以在各个方面给留学生做出较好的安排。

江口说:“贵国科技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你们学成归国,将大大的有销路。”

周树人笑道:“先生在教我们做生意呢!”

江口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日后会明白,我江口不会叫你们上当的。”

周树人果然报名学医了。

对于南京组同学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因为清公使监督的意旨究竟可以违抗。于是,续习路矿的风气为之一变,大家纷纷按照自己的志愿改选他科。

但是,周树人的决定,并不像江口所说那样是为了避免竞争,虽然人与人之间的挤轧使他感到厌倦。至于学成以后,可以待价而沽,这种市侩式的态度同样为他所不齿。是从翻译的历史书上,知道了日本明治维新大半发端于现代医学的事实,才激起一个崇尚科学的青年的热忱。他认为,最崇高的职业,就是最有效地驱使自己进入民族的事业。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欣慰,因为他确信,通过医学的道路,可以打破国民的迷信思想,增进他们对于科学的信仰。每当想起父亲,他都会有一种负疚的心情。当初跑药店,寻药引,实际上是充当了庸医的助手,他希望能够有一天偿还这笔精神上的债务。而且中医,是怎样随意地拿生命开玩笑呵!仅仅为了自己的一副坏牙齿,试“验方”,看中医,始终无法收拾。记得去年拖一条假辫返国,在杭州特意看了一回,结果还得把病苦带到长崎。想不到的是,在长崎花了两元医费和一个小时,让牙医给刮去“齿垽”,便顿告痊愈了。还有像母亲一样的缠足妇女,恐怕除了西医的外科手术,再也无法免除那畸形的痛苦。当战争呼啸而来,或许自己还可以当军医,亲手把各种残损的肢体重新组合为活跃的生命,让他们奇迹般地一次又一次奔向为自由和独立而战的疆场。在一生中间,要是帮助过许许多多不幸的和勇敢的人们战胜困苦和死亡,这也就够了……

日本的等级制度很严。它规定,大学的医学部要官立高等学校毕业的人才许入学,中学毕业程度的,则只许进入专门学校。本来,离东京不远的千叶市,有一所规模不小的医专,设备相当完善,只是已经有了一些中国留学生,他便决意回避了。不知为什么,每想到周围那些留学的同胞,就感到讨厌。那么,还是到偏僻的仙台去吧!

是出于命运的强制呢?还是出于性格的抗拒?如果没有记错,这该是第二次逃避同类了。

临行时,他把珍藏的《离骚》作为纪念礼物,赠与许寿裳。这赠品,颇使许寿裳感到困惑:什么意思呢?

《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