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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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绍兴:一个人的诞生

绍兴。南方的一座古城。

远在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在这一带蛮荒里奋力开拓了。他们的骨殖,热血,连同沉重的岁月,凝积为深厚的火成岩。绍兴的东北部,平原漠漠,河汊如网,是有名的水乡泽国。乌篷船,白篷船,往来穿织其间,构成东方威尼斯的古典的美。曹娥江水浇出了刚厉的青铜,秀美的越瓷,不歇的钱塘江潮,淘洗出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王充、王羲之、陆游、徐渭、王思任,无数壮烈和哀婉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思想与艺术的珍品,如同醇香的绍酒一样飘送了数千年。

绍兴的西南部高高隆起,那儿布满群山,布满崎岖的道路。山地是意志的象征。于是有大禹,有卧薪尝胆的勾践。高大的禹陵,越王台,会稽山头的烽火墩,都可以令人遥想往昔的艰厄和仰慕先祖的光荣。

绍兴人是历史的骄子。可是,在现实的土地上,他们却有着各不相同的命运。就拿东昌坊口来说,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就连结着众多杂色的人家:地主士绅的大台门,有名的当铺、商店,和无名的摊档,此外是大片拥挤不堪的低矮而潮湿的贫民屋子。在土谷祠、长庆寺和穆神庙,则日夜麇集着流民、乞丐、捕蛇者和狂热的赌徒们……

在东昌坊口、张马桥的北边,有一座聚族而居的大宅——新台门周家。

周家是世代的仕宦人家,早在嘉庆、道光年间,曾经有过一个购地建屋,设肆营商,广置良田的煊赫时期。由于生齿日繁,房族发达,覆盆桥西面的老台门不够使用,才又添置了新台门。移居到新台门的,是智房与仁房分支的成员,一共六个房族。后来,在太平军的冲击之下,这个繁盛的大家族便开始迅速败落了。

新台门占地一千多平方米,是五进的大宅院。宅第坐北朝南,走进竹丝大门,穿过铺着石板的天井,就是名为“德寿堂”的大厅。高高的金匾底下,有一副颜色暗淡的抱对,上面写道:“品节详明德行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再从这个聚众议事的厅堂走进去,就是各房的住宅了。西边有一排五间楼房,由西往东数的第二间楼下,一天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男婴诞生了。

9月25日,成了兴房的特大喜庆的日子。因为男丁,只有男丁,才有重振家声的希望。于是,环绕着孩子的降生,一家人立即变得忙碌起来。

按照当地的习俗,孩子出生以后,必须先尝五种东西:醋、盐、黄连、钩藤、糖;依次尝遍了不同的几种味道,领受过小小一点刺激以后,才将奶汁送进嘴里。这样,待孩子渐渐壮大起来,便有能力去应付未来的复杂的人生了。这是祖先的一种祝福。只是人生未必按照一定的公式进行。譬如这个周家的孩子,此后成长的道路,就几乎没有一处不践钩棘。

孩子的祖父周福清正在北京当“京官”,接到家里的来信,倒也并不特别地激动。当时,恰逢一位官员来访,他也就十分随便地用了这位官员的姓氏为长孙命名:阿张。随后,找出一个同音异义的字作学名,便是樟寿。不过,寄托还是明显的。既是官员,便有功名,借作小名总不失为一个吉利的兆头吧?而且在中国,福禄寿从来是连在一起的。

周围的老人有一个很神秘的说法:在闰年出生,又是“蓑衣胞”,又跟菩萨同一个生日,那是极其罕见的;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就怕难养大。惟一解脱的办法,就是到菩萨那儿去“记名”。

为了这个小生命,家人最先寻得大桶盘的女神记名,然后把他抱到长庆寺里去,拜住持和尚龙祖做师父。

龙师父是个瘦长个子,高耸的颤骨,夹着一双细眼睛。本来,和尚是不该留须的,他却留着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和尚是不该娶妻的,他却讨了老婆。在娶过“师母”以后,龙师父干脆让寺里的和尚都改当了吹敲和尚,这样在佛门里就可以争得更多一点的支配自己的权利。他特地请来了艺人,整天整夜教小和尚们唱“绍兴大班”。从此,长庆寺的和尚再也不必同普通的和尚一样要出门募化,而可以靠吹吹打打的技艺谋生了。

这个人浑身充满着叛逆色彩,却又出奇地和善。他会行医,常常给土谷祠里的逃荒者看病,给穷汉看病是从来不收诊金的。他对小樟寿也非常和气,不教念一句经,也不教一点佛门规矩,只送了三样东西:一个叫“长根”的法名,一件“衲衣”,一条“牛绳”。“衲衣”是模仿袈裟,用各色小绸片缝缀而成的斜领衣服。或许,凡是拼凑出来的东西,都被认为具有某种神力。“牛绳”是用红丝线编成的装饰物,上面挂着历本、铜镜、银筛,还有一种叫“鬼见怕”的贝壳。小弟子倘要出门,是必须把它戴上的。只要稳稳当当地戴到脖子上,就百无禁忌,可以避邪消灾了。

到了后来,中国的邪鬼们的确都很害怕他,但却也一直把他纠缠住。小小法宝,竟使他成了一个一生与魔鬼打交道的人,这是师父所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