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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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115鞭子从背后抽来

自从瞿秋白和冯雪峰先后离开了上海以后,鲁迅与左联之间就失去了一层润滑剂。这中间,胡风也曾作过一段弥合的工作,但很快也就被迫中断了。在左联里,这个曾经在名义上被当成盟主的人,实际上处于被孤立的状态。

1930年4月,茅盾从日本回到上海,不久加入左联。由于冯雪峰的安排,他在1931年下半年和1933年下半年两次担任行政书记。无论作为盟员还是领导者,他除了出席会议,很少参加其他活动。对于把左联这样一个群众性的文学团体变为“政党”的做法,他是持保留态度的。因此,诸如示威游行、飞行集会、写标语、散传单、到工厂中作鼓动工作,以及帮工人出墙报、办夜校等,一次也没有去过。应当说,这同他缺乏实际工作的热情也不无关系。他是一个书斋型作家。他的作品,与其说直接来源于生活斗争的经验积累,无如说更多地出自理论的演绎与知识的组合,在巨大的理性框架中,虽然不乏客观具体的细节描写,却少有主观介入的血肉相搏的激情。《子夜》也如此。不过,像这样结构恢弘的作品,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究竟是罕有的,出版以后,大大巩固了他在左联以及文学界的地位。这时,他辞退了书记的职务。

接替茅盾的是胡风。这项工作,是周扬要他担任的。

在留学日本的时候,胡风参加了日共党员小组,接着又参加了左联东京支部,进行普罗文化活动。其间,曾经回上海一次。在上海,他会见了冯雪峰和丁玲,周扬也是这时开始认识的。这次同左翼文化界的接触,他已经觉得,鲁迅和创造社在思想上的对立有很深的根源和社会基础,而且明显地反映在冯雪峰和周扬、穆木天的对立上面。当冯雪峰要他做文总的组织工作,或是做左联的宣传部长,他都没有答应。他感到惶惑。一方面,他担心资历和学力的不足,另一方面他害怕陷入宗派纠纷中间。但是,作为党组织的决定,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推不掉了。

胡风以全副的热情投入左联的工作。名义上由周扬兼管的宣传部门的工作,这时,也都一样原封不动地由他担负起来。他认为,作为一个文学团体,左联应当把重点放在文运工作上面。经过一段时间,他在宣传部下面分设了理论、诗歌和小说研究会,不定期地开会、研究,推进理论建设和各类创作。另外,还出了一个油印的内部刊物《文学生活》,刊登有关左联的工作情况,分给盟员,借以维持一种组织上的联系。

每期《文学生活》,都由胡风亲自送给鲁迅。借此机会,他可以向鲁迅谈些工作上的情况,并且拿取每月二十元的必要费用。

认真工作的胡风,很快赢得了鲁迅的信任。共产党内的一些重要的、机密的工作,比如搜集情报,筹措资金,甚至交通联络,都是通过胡风获取鲁迅的帮助的。被蒋介石逮捕关在南昌的红军将领方志敏的密信,仍由鲁迅交与胡风,鲁迅的具体意见也都由胡风一并转达。

在组织工作确定以后,为了解决生活问题,胡风通过朋友的关系,到孙科出钱主办的中山文化教育馆当日文翻译,为他们出版的《时事类编》翻译有关各国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的文章。这份职业,胡风曾向茅盾和周扬谈起过,而他们也都主张他前去的。1934年秋,穆木天被捕获释,突然向左联党团报告说胡风是南京派遣的内奸。空穴来风。然而,党团书记周扬并没有对胡风及有关方面进行必要的调查,反而利用了穆木天的不实之词。一段时间以来,周扬发现,胡风爱闹独立性,经常表示不同意他的意见。在常委会议上,除了胡风,任白戈和何谷天都是一致拥护他的。对于胡风的所谓“内奸”问题,文委领导林伯修、田汉,还有郑振铎、茅盾,也都先后起过传媒作用,产生很坏的影响。

而这一切,对胡风本人是实行保密的。

有一天,韩侍桁无形中透露了这种情况。他指责胡风说:“你老兄倒不错,又拿共产党的钱,又拿国民党的钱,穆木天在公安局,公安局对他什么人都问到了,就是不问你老兄。”这时,胡风知道已被出卖了,只好马上离职。

接着,他向周扬辞去左联职务。周扬顺顺当当地让任白戈代替了他。在左联里,他只挂一个名,不再参加任何活动;为了生活,也为了工作,从此开始了专业作家的生涯。鲁迅说:“在中国,靠笔来生活颇不容易。”可是,对这时候的胡风来说,他别无选择。

左联自成立之日起,就被纳入党组织的范围内,这样,自然使它有别于先前出现的诸如创造社、文学研究会之类的一般的文学社团。党领导的路线、思想和作风,直接关系着它的存在状态,决定着它未来的命运。

左联成立后不久,便与相继成立的社联、剧联组成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简称文总。左联和文总都设有社团,也即党组,直接受党领导文化运动的机构文委的领导。这种组织形式与苏联的“伏阿普”和“拉普”模式差不多,机构重叠臃肿。文总的党团成员本来就是文委的成员,一套班子,却用两套招牌。其实,后来成立的“临委”,也还是这样一批人。

从1933年起,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都上升到了整个左翼文艺运动的领导位置。这时,周扬是左联的党团书记,阳翰笙是文委书记。1935年阳翰笙被捕后,周扬接任文委书记,左联党团书记则由任白戈接替。夏衍、田汉分管电影和戏剧,他们都是文委的领导成员。

左联设有执行委员会,鲁迅最初也是执委之一,但很快就辞退了。实际上到了后来,执委会也形同虚设,党组完全代替了它的活动。当胡风被任白戈接替以后,左联内部的统一局面遂告形成。周扬大权在握,许多事情,他已经无须直接出面指导或干预,而让任白戈,乃至夏衍、田汉进行。最初,夏衍曾经说过重大的事情可以找鲁迅商量的,而这时,田汉已经明确告诉任白戈:鲁迅说不想管左联的事,以后有事情不必找鲁迅,可直接找他。任白戈去日本后,由他介绍加入左联的徐懋庸接替了他的职务。徐懋庸也一样少有见到周扬的机会,周扬的指示,通常通过周立波和何家槐传达下来。

在左联内部,鲁迅根本无意做什么权威。早在集团成立时,他就主动撤出领导核心的位置,但也不想因此退居幕后,非要听所谓汇报不可。他不需要那份特别的尊重,他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盟员而存在,而且愿意作为一个普通盟员而存在。当然,既在一个组织之内,他就必须关心整体的命运,同集体的战斗倾向保持一致。这是不成问题的。其实这也是他早年加入“新青年”之意,做自己愿意做的“遵命文学”。但是,这并不等于从此把自己变成某种工具,绝对服从来自“众数”或如旧式衙门里的“上峰”的意旨。在一个集团里面,他不能容忍存在任何形式的人身依附的关系,他憎恶对于人的任何形式的奴役。他要保持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独立性,保留自由选择的权利。

领导核心所以引起他的严重的关注,准确地说,主要来自对他本人所构成的实际的压迫。他对集团的全体命运的关怀,这时候,便同个人的压迫感统一到一起来了。当他一旦把握到了这种现实状况,自然地表现出一种警觉,对于民族未来的疑虑与怆怀。比起第一代的共产党人,他的个人阅历毕竟多出一个时代。对于封建帝制的专制压迫,他有着切肤之痛,并且由此培养出了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近乎本能的反抗意识。对于政党所由产生的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壤,他太熟悉了。

他是一个对国民性素有研究的人,对左联领导人的个人素质,他也有着很好的了解。他认为,周扬是一个喜弄权术、心术不正、气量又狭窄得像白衣秀士王伦式的人物。他曾经表白说,周扬同他见面时是一副虚伪的面孔,说同他感情很好,可就是不知道周扬那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说夏衍表面上是一个上海绅士,笑嘻嘻的,其实诡计多端,是站在背后的军师。至于田汉,他倒认为是一条糊涂虫,浪漫蒂克,敌我不分,所以一旦被捕,即在南京大演其戏,是毫不足奇的。

其中,最不满的还是周扬。

他在信中玩了点小幽默,对胡风说:“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记得托尔斯泰的什么小说说过,小兵打仗,是不想到危险的,但一看见大将面前防弹的铁板,却就也想到了自己,心跳得不敢上前了。但如元帅以为生命价值,彼此不同,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被打军棍。”这里的“元帅”,就是指周扬。

党阀作风是他所憎恶的。周扬不但自己不做事,还指责别人不做事。令他特别生气的,就是指责他“懒”,“不写文章”。他说:“他们个个是工头,我有时简直觉得像一个戴了脚镣的苦工,不管做得怎样起劲,总觉得背后有鞭子抽来。”在信中,他还多次谈到过所受的这种指责。

在他看来,以“指导家”自居的周扬,不但故作激烈,吓唬别人,打击内部的不同意见者,而对于敌人,却是心平气和,且有“取悦”的现象。他认为,不少对于他的中伤,包括后来的“托派”、“破坏统一战线”等等罪名,都是周扬他们散布的空气,他们同“第三种人”,同上海滩一些以造谣污蔑为业的小报是有联系的。处在一个集团之中,却不能不承受一种“独战”之苦。他这样诉说道:“有时甚至使我多疑的毛病又起来了,想到要提防同营垒中人设置的圈套和陷阱。”

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明快起来的呵!他苦闷,他愤慨,他无法可想。有一次,杨之华到他家里去,提起周扬等人,他生气地说:“像这样的党员,你们为什么不清出去?”

有一件事情是鲁迅不时提起过的,即关于左联的内部刊物问题。

胡风离开领导位置以后,便再也收不到《文学生活》了。他所说周扬他们出过一期,将左联从前的工作批评得一文不值,但又秘密起来,不寄给他看,也不寄给别的一些人看,感到特别愤慨。他在一连写给曹靖华的三封信里都谈到这件事,指出这样一种可怕的局面:“到处是用手段。”

后来,周扬他们又要出《文艺群众》了,主持其事的徐懋庸向他募捐,他便说:“我没有钱。”以后,徐懋庸因为凑不够印费,又向他要过一次,他仍答道:“我没有。”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大家的刊物,也就应该大家出一点,大家都负点责任,可是有人自己不做事,不想负责任而全然推给别人,怎么行呢?让别人做苦工,你光拿鞭子,这公平吗?但因此,便又说他“悭吝”了。令人奇怪的倒是,当徐懋庸把新出的刊物寄去给他的第三天,随即收到他寄来的二十元钱。

他对徐懋庸解释说:“开初我不给钱,是有原因的。左联已经有两年多不出机关志了,但常说要出,却竟不见出。我出了钱,刊物又不见,反而落得一个坏名声,说我有钱捐班,才配做左翼作家的。现在你们让刊物和我见面了,这一回总算没有失信,所以就寄给你那几张单子。”

周扬等人的作为对鲁迅身心的影响是严重的。因为是“同人”,所以他尽量地加以回避,这种苦境,他只有向个别朋友才谈起过。

4月23日,他在给萧军、萧红的信中写道:我看中国有许多智识分子,嘴里用多种学说和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的粪。社会上这样的东西一多,社会是要糟的。

……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究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总之,对于左联的核心,他已经完全失望,甚至对于左联也如此。萧军有意想加入左联,他的意见非常明确,就是:“现在不必进去。”总结起来,他觉得几年来,还是在外围的人们中间出了好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的成绩,一到里面去,就酱在无聊的纠纷中,变得无声无息了。

9月,他在信中这样向胡风讲说自己: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

我的这意见,从元帅看来,一定是罪状(但他和我的感情定仍旧很好的),但我确信我是对的。将来通盘筹算起来,一定还是我的计画成绩好。现在元帅和“忏悔者”们的联络加紧(所以他们的话,在我们里面有大作用),进攻的阵线正在展开,真不知何时才见晴朗。倘使削弱外围的力量,那是真可以什么也没有的。这时候,他居然寄希望于左联之外的力量了。对于一个在左联最困难的时候宣称自己为“左联之一员”的忠诚的老战士来说,这种变化,是相当富有悲剧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