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宗阳热衷于去村东头的健身广场。
其实,这个健身广场在几年前就已建成了,那里早就成了租房住的外地人的休闲乐园,从早上到傍晚,许多老老少少都聚集于此,一边健身,一边唠闲嗑儿。王宗阳之所以不愿去,是因为他觉得同这些陌生的人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更因为……
王宗阳最终还是去了。每天,他站在马路上,呼吸着被汽车尾气污染的空气,享受着孤孤单单的日子,从早到晚地叹气,简直就要疯了。于是,他试着去健身广场。这一去,很快就尝到了甜头。
广场上的人真多呀!有说有笑,有唱有叫;有姑娘们的低声悄语,也有小伙子们的南腔北调;有老者的真知灼见,也有小儿的哭哭闹闹。王宗阳穿过整齐排列的健身器材,摸了一只铁马坐下来,面含微笑。一抬头,竟发现了一个令他感动的场景:对面的如盖的小柳树下,正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与众不同的鲜艳的时装,脸上似乎洋溢着迷人的笑容,正温柔而亲切地注视着自己。这是一种美好的体验!是一种已埋藏在心底里的温暖的感觉。王宗阳多么希望能看清这个美丽的少女,好好同她搭讪几句啊。于是,他上身前倾,使劲挤眼睛、揉眼睛。不幸的是,他仍然没有看清对方的详细表情。一切都还只是感觉!如果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这个开场白该怎么说呢?万一她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抑或是一个已为人母的小媳妇呢?不同的对象,应该有不同的说话方式才对呀。王宗阳一时没了主意,但他没有忘记微笑,他决定用自己的微笑回报她的关注。
忽然,王宗阳又有了新发现:周围的人们纷纷向他投来火热的眼光,尽管是朦朦胧胧的,但他仍然感到了这些目光的温度。他便扫视四周,同他们一一点头;同时,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以便看清他们的面孔。——当然也是徒劳的。后来,他干脆不眯了,朝他们点头就是了。一阵阵轻松而愉快的笑声,从人们嘴里发出来。王宗阳也报以轻松的笑声。
天气真好啊!王宗阳感到头顶上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天幕上只悬着一颗艳阳,空气里弥漫着香气,眼前是一片灿烂的世界,就连脚下的绿“地毯”——哦,这是一片绿茵广场——郁郁郁葱葱的,也昭示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此后,王宗阳每次走进健身广场,都能遇那个与众不同的鲜艳的姑娘,始终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向他投来温暖的微笑。同时,他也能遇到那些朝他发出笑声的陌生的人们。这让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让他的生命增添了力量,他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心底里沉郁了多年的孤独的阴影也一去不复返了。
一天,他忽然心生一念:为了身心健康,我应该和这些友好的人们融为一体,应该成为他们中间热心的一员才对呀。为此,他决定配置一副眼镜。——是的,他是一个近视眼,从年轻时就这样,但他不愿配置眼镜,以为那样有失雅观。现在,为了与那些陌生人打成一片,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个决定使他花费了两个多月的退休金。
他匆匆地来到健身广场,从衣兜里摸出那副花一千多元配来的树脂眼镜,迫不及待地戴在眼睛上。果然,广场上呈现出一片明亮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和分明。他下意识地朝那棵小柳树望去,那位美丽少女依然准时地坐在那里。这次他看清了,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子;再走近一看,还戴着红领巾!啊,竟是一位孙女级的小朋友。同这样的小姑娘交流,应该不会存在任何问题,更不会引起他人的联想了。于是,他径直朝她走过去。
“你好,小姑娘!”他微笑地打起了招呼。
在广场上健身的人们愣了一下,随后一齐发出轰然大笑。他这才看清楚,那个美丽的少女竟是一尊塑像,一尊始终微笑却从不动弹的彩色塑像。
他的脸一红,不知所措地坐在他经常骑的那只铁马上。他讪笑着望了望周围的人们,想自我解嘲一下。然而,那些人只顾自己说笑,根本就没有人再理睬他,更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切地注视着他。
他感到奇怪和茫然。
身边一位老者笑眯眯地对他说:“老哥,你戴上眼镜好,再不用眯着眼睛看东西了。你往日眯眼看人的动作,像个小丑,可令人发笑啦!”
“什么,你是说……”
“嗨,眼神不好嘛!我们都理解!”
一股彻骨的凉意猛然间从心底里泛起,透过五脏六腑,朝全身扩散开来。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冰天雪地里。一低头,竟发现脚下的草坪并不像往日看见的那样青翠旺盛,而是被无数只脚踩得东倒西歪,瓜子皮、烂纸屑充斥其间。世界骤然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
一股愤怒的感情袭上心头。王宗阳脸色苍白,一把抓掉眼镜,狠狠摔在地上,只听“吧”地一声,滚得无影无踪。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他铁青着脸,匆匆返回了自己的家。
三天后,村里就传来王宗阳溘然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