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了,呕吐,后来是鲜血,腥味弥漫。有几只绿色眼睛,狗或猫——它们是夜晚的王。干燥的地面尽是黑色污垢,浓烈的酒味和血腥在午夜让我觉得了痛苦。头脑有些清醒时,起身回家。路上的卵石和沙砾被脚步带出响声,沙沙地。有风吹来,冬天的凌晨的风——它们生硬,包含了铁。我从侧面看到星斗,天空蓝得沉默。山坡上的枯草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叹息。
醒来,阳光满身,淡黄的光亮从窗玻璃上投射进来,光柱中飞舞着万千灰尘。我感觉到,透露仍在隐隐作疼,被子盖着的身体衣装凌乱,昨夜酒渍和油污仍很明显——我想起来了,昨夜,和他们,同学,十五、六岁的孩子,在戏院旁边的小卖部喝酒。门外是人声、平调唱腔和喧闹的锣鼓。村里唱戏,他们来了,我们不得不有所表示,和武生一起,买了白酒和小吃,就着小卖部的柜台,放肆无忌地说话,大口大口喝酒。
我知道自己醉了,但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他们走,我和武生送到路口,佯装没事,朝着频频回头的他们挥手告别,各自回家。武生刚刚转过弯儿,我就吐了,白色的酒液在身体之内泛起江河,它们汹涌,冲撞,向着喉咙。我想忍住,把酒精和小吃留在胃里。可我做不到,一个人,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由着一种液体,在趔趄的行走中接连呕吐。
为什么会这样呢?进入身体的酒液,令一个只有15岁的孩子想到了痛苦的死亡。就在这一年冬天,附近村庄有人结婚,我就代替了父亲,拿着轴画、被子面、脸盆之类的礼品,去送,混一顿饭吃。开始,不敢喝酒,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成年人猜拳行令,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地不像样子。心里鄙夷,我想喝酒有什么好的呢?好好的一个人,因为酒,一个个都变得陌生了。
没过一个月,我喝醉了。那个夜晚,在呕吐当中,对着空阔的黑夜,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春节到了,一些晚辈来给父母拜年,酒是少不了的。父亲胃疼,我是长子,替父亲喝酒天经地义。大年初二,大姨家的四个表哥来给爹娘拜年,又是酒,从中午到黄昏,那一次不知道喝了多少,喝到最后,出门解手,风一吹,晕,又是一阵呕吐——又一次吐血,母亲着急,骂父亲老实,怪四个表哥喝酒没个样子。再一年,中学毕业,学校里也没有聚餐,同学们三五一伙,凑份子,各自到饭店里面搓了一顿。我、二光、张升和曹么么关系最好,四个人喝得激动,说得动情,眼泪汪汪地,用酒杯和酒量告别,衡量感情深浅。那一次,又喝得酩酊大醉。各自说起心事,无限感叹,坐在饭店对面大桥上,看着滔滔向前的流水,心里边充满了分别的无奈和慨叹。
时间日夜流过身体,一个孩子,几次醉酒,痛苦欲死的体验很快消淡。1991年冬天,被村里的民兵连长带着,去县里体检。晚上,一个饭馆里吃饭,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第一次在外面吃这么丰盛的宴席,一阵猛吃,肚子鼓起,纷纷端了酒杯,给民兵连长和其他几个人喝酒。一杯一杯的酒没什么感觉,就流进了肚子——又是一场大醉。回到家里,跟爹娘说,这回在县里大吃大喝了一顿,不用自己掏钱。
后来想,那钱还是自己掏了,不过转了一下手。那一年冬天,我离开了村庄,在西北,前两年,浑然忘却了这世界上还有酒。单位会餐时,偶尔喝些啤酒和红酒,人多,觉得没意思,也缺乏喝酒的氛围和对象。第三年夏天一个上午,收到家信,弟弟说,你暗恋的同学田结婚了——我怔住,在收发室外呆呆地站立着,心脏似乎被一只尖细的铁锤一下一下地砸,疼,泪水涌出。整整一个中午,在院墙以外的沙枣树林里,走来走去,脸庞和裸露的胳膊被树枝划出伤痕。我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怎样才能使疼消失。同乡的安来了,不由分说拉了他,到饭馆,要了酒菜,先闷头喝了半斤多,再次端起,再也忍不住,眼泪、哭声和鼻涕一块流了出来。
那一天,在异乡,两个人,在酒液和悲痛中,我想到了死亡,想到回家去询问她——安说,这些都是徒劳的,没有什么能够将一个新婚的女子从另一个人怀抱里呼唤出来。可是我不甘心,那种疼痛夜以继日,贯穿了日常思维。每一想起,就疼,焦躁,想到酒,白色的酒,红色或者黄色的酒——它们才是最好的。只要我要,就可以要到。在人和物质,感情和理性之间,我宁愿在刻意制作的迷幻和痛苦中沉醉,也不愿意要清醒的疼痛。
醉酒之后,我忽然想,这几年,被自己喝到身体内的酒液大概有几百甚至上千斤了。这令人惊诧,一杯一杯,一瓶一瓶的酒,它们是怎样在一个人的肉身当中扩散和消失的呢?那些年,从这一家到另一家,小镇里所有的饭店和餐馆都被我光顾过了。和老板们混得很熟,没钱时候,还可以赊帐。一个人喝没有意思,就叫老乡或者同事,一次一次之后,便觉得饭菜可有可无,酒才是唯一需要和最终目的。找不到人或者穷得身无分文的时候也很多,就赊帐,买一瓶廉价的酒,一个人,就着夕阳、窗外的天空和花草、路过的行人或者空空的戈壁,一口一口喝。那一年春天,一个同事喝酒喝死了——女朋友要和他分手——就像我当年一样,他自己买了两瓶白酒,蹲在镇子外的沙枣树林里喝,喝着喝着,就把自己喝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木了,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觉到了一种可怕。而这个震撼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个月后,就又继续在酒液当中沉醉。每到饭馆,吃一碗面,也想喝酒。那年夏天,刚完成了一个工作,头儿叫吃饭,交待我们喝啤酒,啤酒像水,没有滋味。就自作主张,要了白酒。一直喝到被人送到医院,我清楚记得,医生用手翻了我的眼皮,说没事,回去喝点水,休息一晚就回好的。也就在那一年冬天,我离开原来的单位,到电视台工作,和山东的庞同居一室。两个人慢慢熟了,常在一起喝酒,地点固定在一个叫做飞天的饭馆。那里有个东北的女孩子,叫兰兰或者月月,对庞很好;后来又有一个姓陈的女孩子,也对庞好,多次到我们宿舍去,庞躲着不见。有时打电话来,庞也不接,让我挡架。陈很漂亮,眼睛大大的,清水洋溢。有一次,陈把我叫出去说,她喜欢庞,梦想做他的媳妇,希望我帮忙。
听了陈的话,我很伤感,不是喜欢她,有些嫉妒庞,也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我,就是一个人,不爱我,说一句假话也好。而没有人说的,我知道。曾经的暗恋只是一厢情愿,只是风中的树枝偶尔触碰到了对面的花朵。那么多年,一个人,在巴丹吉林,在沙漠和戈壁之间流沙地带,除了酒,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令自己忘却和快乐。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醉上一次。蹲在路边榆树灌木丛中呕吐,夏天躺在门外的水磨石地板上,睁着混沌的眼睛,看蓝色天幕中的星星,云层后面的月亮,想起旧年的爱情,蔓延的疼痛,没办法收拾自己,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对着戈壁远处的苍茫,大声吼叫,把嗓子喊哑,使劲摔打自己,但却觉不到疼痛。
偶尔有远处的朋友来,喝酒,没有陪好朋友,自己醉倒了。有一次在酒泉公园的帐篷里喝着喝着,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四周无人,帐篷空落,邻近的劝酒和歌舞的声一波一波传来,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空旷和一个人的悲凉。后来,他们当中的三个她们回来了,叫我的名字,搀扶着我,走到一面湖水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挣脱,从栏杆上跳了下去,她们惊呼,拉我出来——早上醒来,发现两腿上还缠着几根蛇一样柔韧的水中腾蔓。
1997年,随他们去河西的肃南,裕固民族的领地,在祁连深处,岩石、牦牛和青草之上,一大群人,在黑夜的帐篷,手抓羊肉、青稞酒、酥油奶茶,彻夜的歌声和胡乱蹦跳。从傍晚6点到凌晨4点30分,大碗的酒进入身体,但却没有丝毫醉意。黎明,站在空阔而短促的肃南大街上,从祁连雪上掠来的冷风中携带着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第二天,在县城向上40公里的大岔牧场,一顶帐篷,一个少妇,还有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端着酒杯,歌声高亢嘹亮,酒水淋漓——坐在他们的木床上,透过敞开的门帘,对面山坡上的牦牛、羊群和马匹在缓慢吃草,阳光一点点离开河谷,爬上对面的山顶——很美,我一直记着,在祁连,在肃南,青草淹没帐篷,溪水冲刷卵石,我相信,那里的酒液进入身体,就再也不是酒了,我时常怀疑它们就是干净的雪粒,就是拉扯溪水的浮萍、山坡上到处生长的金露梅和秋风中高高飘摇的羽毛草。
肃南之后,我第一次感到了醉酒的虚妄。尤其是在众多人狂轰乱炸的集体餐桌上,看着他们,觉得他们从前的自己一样可怜。单纯喝酒,相互叫嚣,为酒而酒,为醉而醉,我感到可耻。不怎么喜欢喝酒,也不想喝醉,端一杯,要先用舌头轻轻蘸一下,鼻子嗅一嗅,它们的滋味便从口鼻传入到身体乃至灵魂当中。有几次,拒绝了领导分派的酒任务,实在躲不过,偷偷把酒倒回瓶子。酒是通灵的,它们不需要这样,酒,是滋润,而不是摧毁。
醉酒的感觉很快淡忘,但很快又重新燃起。躲不过的,必须的,它们一直就在——很多时候,必须要在他们分配的酒液中成为一个十足的酒徒。我厌倦,找借口,但没有一次真的躲过。烦躁,痛苦,喝不了两杯,晕,也会沉沉醉倒,内心和身体都在拒绝,我想,一个人,多么单薄呀,在这里,他仅仅是一个印在空中的干瘪词语。2002年初秋,在武威的天梯山,在村庄,赵旭峰家里,他的花儿和凉州民歌——浓重的土腥,干净的土腥——我爱他的会唱歌的嘴巴,爱他歌声中的红柳树丛、豌豆面、尕妹子、洋芋蛋,一张张空阔的土炕上、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和肉体的动静——他唱一首我喝10杯——我又醉了,但还挣扎着不想离开。
回到单位,又是接连的酒,间隔的醉,呕吐,又是黑色的鲜血。我感到沮丧,失望,鄙夷和痛斥自己。我想真的远离。2004年春天,在北京,酒后的深夜,五棵松地铁站口,一个人,走来走去,一些出租车不怀好意,一些人在黑暗中行走和消失。耳边的声音近在咫尺,我说到疼痛,说到梦想,说到可以的和不可以的,爱和忧伤,活着和死亡。后来,在诗中,我这样写道:“夜太深了。安安,有一种光/在我们的心上。初春的空气中漂浮着人类的惆怅/可以看见的星空/高处的冷。我们都在一个陌生地方/在深夜受惊,自己抱紧心脏。”
那一个夜晚,我知道自己没醉,那些酒液在身体之内是火焰,又是积雪,是泥浆,又是花朵——无法消除。叫了出租车,却不知道想要去哪儿?哪儿都不是我要去的,唯一的方向被内心拒绝。坐在车上,我哭了,眼泪满面,被接连的灯光看见——我又感到醉酒的美,迷幻、真切,紧贴大地却又悬浮空中。我谦卑、狂妄、自私、博大,我是我,又不是我,我把自己丢掉,又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