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岁时候,我懒惰得出了名,别人说起来,都知道我就是拖着屁股懒的那个半大小子,要是再不改,喝西北风都找不到抢不到一个好地方。事实也是如此,想起自己的乡村年代,我下地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年初夏,不情愿地跟着父亲到了地里,坐在地边的石头上磨洋工。父亲一声不吭,蹲在正在成熟的玉米地薅草。太阳大得像碾盘,直罡罡地压头顶。我看着父亲汗水濡 湿的后背,忽然觉得了惭愧,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蹲在了父亲身边。
父亲看了看我,用手背摸了一把汗,咧嘴笑笑,说:当农民不会种地,以后连个媳妇儿都找不上。我说,我不想当农民,不想种地。父亲抬眼看了看我,又咧嘴笑笑,手指继续薅草。父亲又说:草多了就把庄稼的养分给抢了,人也是一样,想法多了,遇事往往会没了主意,到最后,还是自己吃亏。
我没有啃声,父亲也没有看我。低着头,一边薅草,一边蹲着向前挪。我也跟着汗流浃背。父亲说:你去歇着吧,这么点草,我一会儿就薅了了。我迟疑了一下,盯着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确信父亲是真的让我去歇着,才起身。可还没有走到地边,心里忽然就惭愧起来,回身看衣服湿成肌肉的父亲背影,我叹息一声,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再后来的暑假,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我似乎再也没偷过懒。和父亲并肩在田里刨地或者收割,他都会像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话。我当时就是听,听过就忘了。现在想起来,父亲每句话似乎都包含了某种哲理。比如,他说:这块地今年种了玉米,下年就得种谷子或土豆了。我问为啥,父亲说:一块地老是种一样庄稼,养份就慢慢减淡了,长不好庄稼也打不了粮食。还说:庄稼全在根儿上,要是没使好肥,浇不够水,遇到大风,庄稼就很容易被吹倒,长不成好庄稼。
父亲还说:庄稼跟孩子一样,小时候没奶水,吃不饱肚子,就长不成大汉们儿。不论哪一种庄稼,都是泥土里面长出来的,石头上不能种地,磨盘上不能跑马,啥都是有根儿的。当时,我对父亲这些话似懂非懂,觉得他只是在讲他种地的经验心得,也没往心里去。直到2009年3月9日,父亲因胃癌逝去,数月间,锥心的疼痛以外,时不时想起父亲在世时的某些言语和情景。其中一些是相濡以沫的亲情及舐犊之情,还有一些,就是类似于上面他说过的那些不经意的话。
每一次想到,我都觉得震惊,父亲的话,其实就是一些普遍的生活经验,还有他对一些事物和事情的看法。比如,他说的“啥都是有根儿的”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我忽然有一种洞然敞开的通晓感。我想,父亲一生侍弄的庄稼是以根为命的,没有了与泥土的联结,庄稼何以成为庄稼?人也是一样,我们的根就是前面的那些人,是父亲、祖父、曾祖父,还有母亲、祖母和曾祖母……这其实是就是一种流动的根系。
似乎也只能如此这般,一些人匍匐下去,一些人站起来,像年年萌发、成长和收割的庄稼,像枯荣的草木。世间的一切,都如此这般,从地下升起来,再从空中倒下去。一些长出来,一些烂进去。如此循环,如天道,如真理。父亲逝去后的很多时候,无论是吃饭,还是喝酒,到有意思的地方去转,抑或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忽然想起父亲,我的心总是针刺一般疼,我想,此时此刻,父亲要在多好,我们可以像他们和他们,我们和我们一样,在地上移动着说话,做事。可惜的是,人也像某一季节的庄稼,一旦抽穗结果,它的使命就完成了,而且只有一次。
我还记得,每年初夏时节,玉米、麦子和谷子正在成长,每隔三五天,父亲总会扛着锄头,挨着给庄稼们翻松根部的土,随便铲掉杂草。在密密的青纱帐与风吹如浪的麦地里,锄头和泥土发出的响声沙沙地,嚓嚓地,在旁边的山崖及河沟里穿梭鸣响,从地边到地头,父亲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我知道,松土是为了庄稼更好更深地把根扎进去,长得更高和结实。而父亲,对于我们的那些关爱与呵护,其实也是像跟庄稼松土一样。因此,我觉得,父亲其实是我们的根。也或许,我的根早就扎了下去,遥远、密集、结实,且时刻传送着一种无形但却蓬勃的力量。那力量是和泥土有着深刻关联的,也和周边的泥土、风、草木和流云,甚至日月星光须臾不离,手拉着手,心挨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