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安到常委会议室的时候,比其它人晚了五分钟。这个时间是合适的。他是一把手书记,也是常委会议的主持人,他没有理由先到会议室。他进门时,手机响了一下。他没接,而是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会议桌是长条形的,他一个人坐在南头,面对着门。常委们分列两边。常委们坐位子是很有讲究的,没有谁安排,都严格地按照排名顺序,一一对应着。中国官场上,排名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从古到今,从来都不乏因为排名而伤和气闹情绪的人。常委们的排名更是重要,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其实就是告诉大家谁先进的班子,谁的资历更老一些。在没有特殊的情况下,组织上用人是会考虑到谁先谁后的。当然,现在有些不同了。用人不拘一格,就部分地打破了单纯以资历论的圈子。可是,资历毕竟还是资历。一个官员,在同一个级别的圈子混得时间长久,往往就是这个官员最过硬的资本。即使你后来升了,比我官大了,只能表明你后来出息了;而当初,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排在我的后面。官场是讲究法则的,法则就是规矩。没有规矩,岂能成方圆?
县委副书记、县长叶远水因病请假,但他的位置依然留着,在令狐安的左首。县委副书记王枫坐在右首。然后是常务副县长鲍书潮,政法委书记秦钟山,纪委书记陆向平,组织部长黎民,宣传部长刘苍,党办主任方灵。本来湖东县委常委班子是十一个人,上半年调走了一个县委副书记,人武部政委又到北京学习去了,现在参加会议的成了八个人。令狐安扫了大家一眼,又低头喝了口茶,才开了口:“下午召开一个临时的县委常委会,大家都清楚,昨天的雪下得很大,是多年不遇的大雪。全县不少地方受了灾。大家也都在组织抗雪灾。下午,就是要就下一步工作作些研究和布置。马上省里有关新闻媒体也要过来,有的记者已经在一线采访了。我们也要高度重视。另外一个议题就是讨论下矿业改革。现在先进行第一个议题。”
令狐安话刚落音,手机又响了,这回,他看了下,一个熟悉的号码蹦了出来。他赶紧抓住,似乎要努力地使手机铃声小下去,以免让更多的人听到。他按了下接听键,却并没有接,而是握着手机出了会议室。到了走廊上,他才问道:“有事吗?我正在开会。”
“是有事。”柳樱桃也在压着声音。
“啊,说吧!我在开会,不过现在出来了。”
“我刚刚到纪委那边,听说下周二李书记要到湖东,好像是对你……”柳樱桃停了下,继续道:“我上午在市委大院里看见叶远水了。”
叶远水?这倒把令狐安吓了一跳。叶远水不是在医院住院吗?他连下午的常委会都请假了,怎么会出现在南州市委的大院里呢?令狐安又问了句:“是他?知道什么事吗?”
“好像到南书记那儿去了。”
“啊。好,我知道了。我要开会了。”
“你要保重啊!”柳樱桃叮嘱了句。
令狐安收了线,在走廊上站了两分钟。这一会儿,他脑子里有点乱。叶远水到市委找南明一了?这……难道他称病是假,在背后组织是真?不会吧,不会。令狐安想就是自己跟叶远水关系搞到现在这个地步,也还不至于让叶远水公开地跳出来告自己吧?
回到会议室,王枫正在就抗雪问题发言。令狐安还在想着柳樱桃的话。柳樱桃是市委办的机要科副科长,人长得小巧,活像只樱桃。令狐安在办公室时,柳樱桃还是个姑娘家,不知怎么的,她就看上了令狐安,并且大胆炽烈地主动展开了进攻。但令狐安没有回应。令狐安在男女问题上一贯以为:办公室恋情是最危险的恋情。何况柳樱桃也并不他喜欢的那种女性。他喜欢干练知性的女子,而柳樱桃恰恰是娇柔依人型的。在办公室五年,他一直将柳樱桃当作个小妹妹一样地看待,柳樱桃也认同了。就是她结婚之后,两个人还是经常短信往还。柳樱桃也真地把令狐安看作了大哥,对市里关于令狐安的一些评论,也是特别地关注。上周,令狐安回南州,柳樱桃请他喝茶。两个人就谈到湖东的干部问题。本来,令狐安是不想谈的。柳樱桃却坚持要问。令狐安想:在市委大院里,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人来通报些信息,也是好事。何况真正重要的信息,像柳樱桃这样的机要科长是最容易知道的。女人长于打听,被打听的人也基本不加防范。也正因此,令狐安是绝不在肖柏枝面前提到人事和其它重要信息的。很多干部修筑一生的堡垒,最后都是在女人面前被攻破的啊!
叶远水为什么去找南明一呢?
难道……
常委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就抗雪议题,发表了意见。意见大同小异。令狐安最后作了总结:“两点,一:全县上下迅速行动,组织抗雪救灾。常委们和县级领导要按照分工联系,开展扎实有效的工作。要保证不死人。二:由宣传部刘苍部长负责,开展抗雪救灾宣传活动。要多角度、全方位、深层次的反映湖东人民抗雪救灾的行动与信心。”令狐安的总结干净有力,这也便于会议记录。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陆向平拿着手机进来,道:“唉,雪又下了,而且不小。”
“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很多作物都……”秦钟山点了支烟,看了眼令狐安,然后出门抽烟去了。
常委会议室的墙壁上贴着禁烟标志,而湖东县的十一个常委中,有一半以上是烟枪。其中叶远水、秦钟山、黎明都是每天两包烟以上的主子。让他们看着禁烟标志,坚持半小时不抽烟可以,但让他们一直坚持着,就难了。特别是在湖东本身开会,议题中间的间隙,往往就成了大家抽烟过瘾的时候。抽烟的人也不在会议室里抽,而是到走廊上。一支抽了不解瘾,有时还得一口气抽上两支。抽烟的同时,少不得互相瞅瞅对方的烟是什么牌子。中华是大通道,更多的时候,这些常委们拿出来的烟,可能是全国各地不同地方的名烟。比如极品苏烟,比如极品的小熊猫,或者是极品的泰山。一年下来,常委会最少也得开上十几次之多,抽烟的常委们聚到一起,能让所有人的烟都在一个牌子上的可能,几乎没有。令狐安基本不抽烟,但是兴致所至,偶尔也点上一支。
烟气是从口里吐出来,而不是从鼻子里。这在正经抽烟的人看来,是在糟蹋烟,至少叫“不专业”。因此,平时,大家也不大递烟给令狐书记。而在十一个常委中,其实还藏着一个最隐秘的抽烟者——方灵。不过,方灵抽烟是讲究场合的。超过三个人以上,她是不会抽烟的。往往是,她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事情做得顺,心里惬意,来上一支。或者是事情太烦了,心里乱,也来上一支。女人抽烟的姿势是很雅的,有学者认为:女性抽烟是内心解放的一种标志,这表达了一个女人对权力与征服的渴望。方灵抽烟应该也是。作为县委常委中唯一的女性,年方三十七岁的方灵,是湖东政坛最容易引起话题的人物。本来,女性当官,在男权为主的情境里,就有些闪眼。何况方灵在众多女性官员中,还有更大的不同。她是个独身主义者。而且旗帜鲜明,从不避讳。
方灵并不是湖东人,她是地道的省城人。大学毕业后,留在高校,干了几年团干部。然后主动要求到地方上工作,先后担任过湖东县城关镇的副镇长,副书记,镇长,县妇联主席,三年前,党委换届时,成为最年轻的县委常委、党办主任。她的位置与其它的一些女干部不同。政府班子中,也有一位女干部,副县长左胜男,但她是党外干部。民间称之为“无知少女”,细解起来就是: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年轻干部、女同志。党外干部在工作中,或多或少与党内干部还是有区别的。尊重是一种礼节,党内的纪律是一种荣誉。而且,党外干部将来的使用也是套路化的。政府干满了届,到人大。特别出色的,也可能到上一级人大。但方灵就不同了。依她现在的势头,她很快会干到正处,然后是副厅,甚至是正厅。令狐安心里清楚,早在两个多月前,南明一就曾向他稍稍点了一下,方灵可能很快要到市妇联任主席。方灵的工作能力和水平,令狐安是认可的。关键是作为一个坚持独身主义的女常委,她几乎没有绯闻。跟所有人接触,她都是等距离的。你根本不可能太靠近她,恰到好处,游刃有余。既显示了一个知识女性的优雅,又体现了一个官场女性的大方。
令狐安是有些喜欢方灵的。当然不是单纯的男女之喜欢,而是从工作从爱护上,他喜欢。
秦钟山和黎民过完了烟瘾,拍拍手,进了会议室。令狐安将手机放到笔记本前,说:“那么,我们开始第二个议题。矿业是湖东经济的支柱,如何做大做强做稳矿业经济,一直是湖东历届县委县政府的重要工作。现在,矿业每年为湖东财政提供近五个亿的税收,占到了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但是,我以为:我们的矿业经济还是没有充分地做好做透。比如我们矿业开发的机制就不活,矿业发展的后劲就不足,矿业企业严重分散,没有形成一致对外的集约化格局。因此,我想今天我们在常委会上,先就矿业经济的现状作一些理性的分析,然后就下一步矿业改革,进行必要的务虚。”
令狐安说完,朝常委们一一看了看。王枫正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鲍书潮眼睛望着天花板,陆向平低头似乎在找东西。令狐安喝了口水。矿业改革这是个大主题,对于湖东来说,官场最大的话题的就是矿业。几乎每次县委常委会都会涉及到矿业,要么是矿山安全,要么是矿业税收,或者就是矿业改制。矿业渗透到了湖东政治的每一个层面,也渗透到了湖东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的心里头。矿业改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比政府机构改革还要频繁。然而,每一次改革,都会不同程度地留下些意想不到的新问题。四年前,矿业经济的主要决策权从政府移到了县委,这算是湖东矿业改革中最具有实质意义的一次。令狐安在将决策权悄然拿到县委后,对矿业也实行了改革,调整和合并了一些产能过小条件简陋的个体矿,这样就产生了像吉大矿业、永恒矿业等大矿。但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些相对较大的矿山,逐渐暴露出了泥腿子上岸后的先天不足:矿山的投入越来越少,短期行为越来越明显。同时,随着他们跟官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对县委决策执行的力度也在一步步地削弱。而更为重要的,是令狐安现在必须从湖东最大的经济体开始动手,只有这样,才能出政绩,才能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