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同志说得对,请黎民同志和组织部认真贯彻。看来大家基本上的意见是一致的,那么,就按照组织部的提议办理吧!”令狐安显然想尽快收兵,马上转向了第二个议题:老街拆迁。
其实,令狐安非常明白:这第二个议题,才是今天要碰的硬钉子。老街拆迁一期工程的烂摊子,就摆在县委大院的后面,从会议室窗子往外一望,就能看到颓圮的断墙与从废墟上长出来的各种野草。老街拆迁是湖东县委县政府的一个痛点,也是令狐安心中的一个死结。令狐安急于搞新的拆迁,一半是因为工作,一半也是因为他想还湖东居民一个心债。说实话,对老街拆迁,令狐安是没有任何所图的。他明确地告诉叶天真,他只是想切实地为湖东居民做点事。人在一个地方当官,也不是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让居民在你离开后能有个念头。老街第一期工程拆迁时,令狐安虽然也听到了一些居民的反对意见,但大部分居民还是拥护的。
低矮的老房子,确实已经与当下正在飞速发展的时代不相适应了。那时,居民从情感上是赞成的,在行动上也是支持的。一期工程拆迁这一块并没有费多少劲,就顺利地拆下来了。可是,后来的一切,让居民们伤心了。虽然有三幢房子交付使用了,但那都不是给居民们的回迁房,而是先期作为商品房出售的。从第四幢开始,本来是要连续建四幢作为回迁安置房的,结果,谁想到袁飞出事了?现在,一个企业就是一个人,人出事了,企业也就不存在了。袁飞出事后,虽然令狐安也尽了最大努力,可是还是没法将这块巨大的烂摊子给抬起来。就在上周,拆迁户们还到政府闹过,叶远水给每户稍稍作了些补偿,暂时地安顿了下。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啊!何况居民们会怎么想?
令狐安的担忧,很快就被印证了。常委们对这议题,表现了少有的沉默。他只好先点了鲍书潮,请鲍书潮将项目的前期进展情况及与城关镇在一块摸底的情况,全面地作了汇报。重点讲了老街拆迁的形势、永和公司的实力、老街居民的心态三个方面,听起来,这三个方面都下了不少功夫,资料也很翔实,所列举的数字也很贴切。最后,鲍书潮强调了三点:老街拆迁刻不容缓;投资方值得信任;居民工作难度很大。因此,“思想上必须高度统一,工作上必须高度协调,行动上必须高度果断”,从而确保这项民生工程能顺利实施。他建议县委县政府成立老街拆迁工作领导小组,由主要负责同志挂帅,抽调得力人员,专门开展此项工作。
鲍书潮是县委常委,副县长,他说话一肩跨了两边,既能代表县委,又能代表政府。他的汇报,在会议之前,已经给令狐安看过了。令狐安又指示他加上了最后的一小段总结。其它常委听了,并没有立即给出反映。陆向平支着下巴,似乎在打盹;秦钟山是老街拆迁一期工程的指挥长,这一会儿,仿佛还沉浸在一期工程的阴影里;刘苍正翻着笔记本,大概在找什么记录。而黎民,还在翻着刚才研究人事的那些文件。王枫副书记两眼微睁着,正调节吐纳。令狐安看着,心想,要是方灵在就好了。以往很多次常委会上,出现这样必须有人站出来开头炮的局面,总是方灵站出来。即使她不表态,但她一说话,别人的意见也就出来了。大家不是没有意见,而是在考量用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说出来。既不冒风险,又不得罪人,还能够取到作用。这便是火候啊!官场上的火候,甚至比大厨们所能掌握的火候还难掌握。古人说:治国如烹小鲜。其实多难哪!治县尚是如此艰难,况且治国乎?
叶远水面色灿红,一个劲地喝茶。常委们知道,这是他要说话的前奏。果然,叶远水放下杯子,大声道:“这个议题很沉重!为什么沉重,大家都清楚。屋后的那一大片废墟就是明证。两百多户至今租住在外的居民们,就是明证。政府三天两头的上访户就是明证!沉重哪,异常沉重!现在讨论老街拆迁,就像是把这沉重的一页又重新翻起来。我觉得有必要,也很及时。民生问题一直是中央关注的大问题,民生问题不解决,我们作为共产党的政府,作为党员,还算有什么作为?想着两百多户的居民,我有时也感到羞惭哪!当初,一期工程开发时,我也是积极同意的。当然罗,一期工程出现了那样的结果,也是预料之外的。我们不能将责任归于某个同志或者某个单位,整个班子都有责任,整个班子都要反思。就像我们研究矿业经济中违纪经营的有关问题一样,对那些干部,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反思是为了前进!”叶远水打开杯盖,杯子里没水了,他示意秘书加了水,喝了一口,又道:“对于书潮同志刚才的汇报,我的总体印象是:可行,但现在不可行。我为什么这么说呢?还是基于一期工程的烂摊子考虑。这个烂摊子不收尾,不处理好,二期的拆迁根本就行不通。首先,居民不答应!工作也根本做不下来。我想问问书潮同志,永和公司的投资意见中,是不是也包含着一期的扫尾部分,包括二百多户居民的回迁安置?”
“这个,我来看看。”鲍书潮打开文件,看了两三分钟,然后道:“没有。他们投资的区域不包括原来一期拆迁的区域,而是从一期界线以东。上次,我也和叶总谈到一期工程的扫尾。她提出:一期工程的土地有限,现在已经出售的三幢房子,其实就是一期工程所能获得的最大利润空间。剩下的,只能满足回迁房了。言下之意,就是一期工程的利润,已经被一天公司给拿走了。再在那里搞开发,只能是无利可图,甚至赔本。”
“这就对了。我也就想,永和公司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的。”叶远水说着这话,大脑里却浮现出在省城别墅的那一幕来。他不知道令狐安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是叶天真告诉了他。对于叶天真,叶远水虽然说不上有多么特别的好印象,但没有反感。一个女人,想干一番事业也难,何况她来投资组建湖东矿业集团,也符合了叶远水的利益。包括老街开发,叶远水也不是针对叶天真,或者令狐安的。他得考虑将来的结果。令狐安说不定哪天就离开湖东了,如果再丢下一个一期工程那样的烂摊子,谁来收拾?他叶远水来收拾吗?那岂不是……
话题一展开,常委们就活跃了。很快,就形成了两种意见:一种是不搞老街开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种是可以搞,但必须连同一期工程的收尾一道。令狐安在中间出去接了回电话,是南明一直接打过来的。南明一问那些老干部们多次上访的问题怎么解决了?令狐安回答说刚解决,就将常委会的意见一一地说了。南明一没有评论,只是要令狐安将处理意见报他一份,然后道:“湖东县委一定要高度重视此事,如果他们再过来上访,我就请你直接过来接访!”
“不会了,请明一书记放心!”令狐安嘴上说着,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丰开顺和满东北他们是不会满足于县委这次的处理的。外面就有传言,说县委是在保护那些犯错误的干部,给他们一个台阶。他们退出来的钱,远远不及他们所得的十分之一,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不仅仅丰开顺、满东北,还有叶远水,也不会轻易的就这么让这件事情过去的。叶远水不是一再留下了话头吗?要继续调查。这所谓的继续调查,就是一个信号:这事儿没完,而且更加激烈了。
令狐安接完电话,回到自己办公室窗子前站了会。他感到累。上周,在省立医院,他只呆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赶回了湖东。就是这匆匆的一夜,就有不少干部打电话或发短信给他了,说令狐书记身体有恙,我们得去探视。消息灵通哪!灵通到了简直把你照得透亮的地步。官场无秘密,这样想来,五年来,令狐安不也是一直地被人注视着、盯着、观察着吗?可怕!太可怕了!官场还有真正的自我吗?
下起小雨了。
四月的春雨,细细的,若有若无。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令狐安开了窗子,一阵风却扑进来,他一颤抖,赶紧关了窗子。
回到会议室,叶远水正在对着王枫发火。两个人争着,王枫也面红耳赤,叶远水更是用拳头擂着桌面。令狐安皱了皱眉,说:“吵什么呢?啊!都停下。领导干部嘛,讨论讨论,用得着这样?”
叶远水坐下来,摸出支烟,没点火,放嘴上含着。王枫端着杯子出去了。令狐安也没喊他,而是道:“这个问题出现分歧,是好事。说明大家对老街拆迁的重视。老街拆迁,就是目前湖东最大的民生工程。我们一定得坚持民生工程工程这个原则,要高效率拆迁,高品位建设。要市场化运作,政府是背不起这个包袱的。要防微杜渐,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腐败和违纪行为。这是当前湖东经济社会工作中的大事!不能马虎。下面,我讲两点。一,老街拆迁必须尽快着手进行。全力以赴,班子里的同志都要上。我提议政府成立拆迁工作领导小组,远水同志任组长,书潮同志任常务副组长。胡吉如同志任副组长。居民动迁工作在十天内开始启动。二,要向永和公司建议,由他们接手一期工程的继续开发。政府可以给以适当的政策优惠,甚至资金优惠。这个优惠,请书潮同志牵头,好好地研究一下,再向远水同志和我汇报。我希望能在一周内能见到成效,拿出拆迁工作的方案。”
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随即就没了声音。
令狐安瞟了眼,继续道:“老街改造,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希望大家进一步统一认识,本着高度负责的精神,来扎实地干好此项工作。远水同志,王枫同志,你们……”
“就这样吧。”王枫没抬头,只应了句。
叶远水“呼”地站起来,“我服从集体意见。但这个组长我不会当的。谁来当,我都没意见。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他收了本子,一言不发,“呼呼”地出了门。
令狐安在叶远水背后说了句:“那就由书潮同志任组长吧!”
会议结束后,令狐安将鲍书潮留了下来,问:“有压力吧?”
“还行吧!都是工作。”
“我明白。书潮啊,我是真的想把老街拆迁搞好的。当官当一辈子,图的是什么啊?还不是个名。到头来,你就是走了,大家也还知道你做了什么事,留了什么名。老街拆迁一期工程是我提议的,这个烂摊子必须在我手上收了。不然,他们要骂我啊!我们都不可能一直呆在湖东的,说不定哪天就像方灵同志一样调动了。因此,这次老街拆迁我是下了决心的。他们有不同意见也是正常。点你来全权负责,我也是考虑了又考虑,只有你合适啊!”
“我也觉得难度很大,关键是一期工程影响还在。”
“正因为有一期工程在,所以这次务必要成功。叶总那儿,我跟她说。一期工程必须接手。至于我刚才说的优惠政策,你先拿个方案,我看后才定。另外……”令狐安停了下,将笔记本子合上,说:“另外,你想想办法,把小肖那个事给尽快办了。”
“现在编制是……十分的紧张。远水县长亲自掌握着。我看这样,不行,先到自收自支单位过渡一下。”
“那不行。要一步解决。与教育那边联系一下怎么样?在老师统招中解决。这事你先办着,有什么困难再说。”
“教育?好吧。我去安排。”
晚上,令狐安参加了新四军研究会的年会晚宴。回到宾馆后,他打电话到向涛副省长家里。还是保姆接了。他问闵总在吗?保姆说正在休息。要不要喊一声?他迟疑了下,说通报一声吧,就说湖东的令狐找。不到三分钟,闵慧就接了电话。令狐安说前几天到省城,曾想去看看向书记和闵大姐,结果……闵慧说那几天老向在北京开会,他身体有些不舒服,我陪他在北京检查了下。令狐安道:那我就放心了。闵慧却叹了口气。令狐安问闵大姐是不是……闵慧说没什么,只是最近……你也听说了吧,有人在找老向的麻烦。唉,当官风险哪!人心哪!
令狐安不好再问是谁在找什么麻烦,他只是宽慰了几句,说向书记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的,向书记都走过来了,还在乎这点麻烦?
闵慧又叹了口气,说:我也这么劝他。可是……好,不说了。
令狐安道了晚安,放了电话,他颓然坐在沙发上。一种钻心的累慢慢升腾起来,马上笼罩了他。他翻着手机里的号码,停在了方灵的号码上。他写了条短信:
何时忘却营营?叹人生,幻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