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叶远水到底与令狐安在湖东已经合作了快五年了。五年,对于人生来说,也不是太短的时光。特别是对于官场来说,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从二十岁开始工作,干到五十五岁退居二线,人生的有效工作时间也才三十五年。就是到了更高级别,干到六十岁,有效时间也就四十年。四十年不就是八年五年吗?五年一晃而过,令狐安还是停留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当年他来湖东时,外面都盛传着令狐安只是来获得一个基层工作的资历。可是现在?五年的县委书记,算是老县委书记了。他还停着。想想,叶远水竟然对令狐安有了几分同情。虽然他也明白官场上事实上是没有同情的。同情既不能代替组织决定,又不能改变任何现实。同情只是一种情绪,甚至只是一念之间的一种经过。而且,叶远水也感到,他对令狐安的这种莫名的同情,说穿了,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同情。
在令狐安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叶远水终于开口了,说:“小年主任晚上还得商量调研报告。令狐书记,酒就到此为止吧!”又叮嘱齐朴成,送令狐书记回房间休息。令狐安也没推辞,跟莫小年简单地打了下招呼,就回房间了。
……手机一直响着。
令狐安迷迷糊糊中摸到手机,按了接听键。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在房间吗?”
“不在。”令狐安嘟咙着。
“我就在门口。”
令狐安一激愣,想骂一句,想想又吞了。他慢慢地起身开了房门,肖柏枝正站在门旁。他也没说话,进屋关门后,肖柏枝说:“你喝多了?”
“没有。”
“多了,我都闻着天大的酒气了。”肖柏枝上来抱住令狐安的头,吻了下,道:“你先休息吧。我也是刚从于总那儿过来。集团晚上来了人,于总也喝多了。”
令狐安听着于者黑的名字,突然有些不快。他用手推了肖柏枝一把,躺到床上,面朝里侧着睡了。肖柏枝也不明白令狐安情绪为什么这么变了,她坐在床边上,听着令狐安一声声响起来的鼾声,泪水竟要落下来。她擦了一把,又洗了澡,才上床。令狐安翻了个身,抱住了她。她正上去吻,令狐安又侧过身子去了……
四月的夜,一切静悄。
窗外,有月光。淡淡的白。透过窗帘,月光凝着,如同那些已然消失了的往事。肖柏枝一直睁着眼,看着月光,听着鼾声,心头禁不住有无限的悲凉。想当年,肖柏枝大学毕业带着爱情的伤痕回到湖东,本来她只是想在湖东稍稍逗留,然后继续出去的。湖东太小,肖柏枝几乎很难看到希望。可是,于者黑的出现,让肖柏枝改变了想法。于者黑的文雅与大方,似乎给了她一个暗示:湖东这片天地上,同样有可以发挥你才干的地方。一次长谈,她留了下来,甚至,有一刻,她有些喜欢上于者黑了。当然,她没有付诸行动。而于者黑更没有。再后来,于者黑将她介绍给了令狐安。一个县委书记,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心目中,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然而,令狐安对她的细致,和那种只有成熟男人才能给予的温存,让她放下了一切,全心全意地成了令狐安的女人。她并不期望多少,有时,她甚至毫无期望,只愿意与令狐安守在一起。一个当县委书记的男人,不仅仅是外面的风光,更有内在的累与苦痛。她想尽自己的力,让令狐安感到温暖。可是,令狐安很快要走了。令狐安一走,她明白她们也许就是天涯永隔了。于者黑也暗暗地告诉她她: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得赶快提出来了。令狐书记会帮着解决的。令狐书记是个重感情的人,关键就是你说不说。正是这样,她才在不久前向令狐安提出了要求解决工作身份的请求。令狐安答应了,但说要等待。她也没有催。她打电话给令狐安,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抓住他。女人哪!她感觉到了脸上冰凉的泪水,正幻化着,同月光融在了一起。
天亮时,令狐安醒了。
第一个感觉是口渴。他撑起身子,先是被睡在身边的肖柏枝吓了一跳,接着,他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肖柏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同他说了什么。隐约中,他只记得自己同莫小年放了不少雷子,渐渐的,头就昏了。然后,好像是被谁送回了房间。
令狐安揉揉眼,肖柏枝也醒了。
肖柏枝环着令狐安的腰,问:“好些了吗?昨晚喝得太多了。”
令狐安点点头,肖柏枝在他的脸上亲了下。令狐安咂了咂了嘴,肖柏枝下了床,倒了杯开水过来。肖柏枝的可人就在这,只要令狐安稍稍有点暗示,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她都能不声不响地给令狐安他所需要的。令狐安也曾拿她同付娴比较了下。付娴太成熟了,太事业了,太家庭了,几乎失去了女人应该有的那么一分可爱。而柳樱桃,压根儿在令狐安的心里就是一个小不点。他很难将柳樱桃与女人联系起来,这也是他们多年来一直平淡相处的主要缘由。这几年在湖东,肖柏枝给了他情爱的另一个春天。虽然这春天并不是那么光明的,也不是那么热烈的,但是,毕竟是春天,而且是鲜活而纯净的春天。
是得解决肖柏枝提出的问题了,令狐安想。
肖柏枝盯着令狐安,令狐安喝了水。她问:“好些了吧?”
令狐安点点头。
肖柏枝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又一次抱住了令狐安的头,静静地抚摩着令狐安的头发。令狐安慢慢地兴奋起来了,慢慢地翻过身,然后,疯狂地陷入了芳香的花丛之中……
早晨七点,令狐安起床到餐厅吃了早饭,然后回来收拾了一下。上午,他得到省城去,一来是为老街拆迁,他得和叶天真再斟酌一下。二来他也想打探一下关于向涛副省长的有关事情。肖柏枝醒着,躺在床上。令狐安低下头吻了吻她,说:“放心,那事很快就会办了的。”
到了办公室,令狐安打电话问纪委那边,通告出来后,有什么情况吗?
纪委副书记老杨专程过来,给令狐安作了汇报。说到目前为止,到纪委说明情况的,就钱卫中一个人,同时退了二十万块钱。令狐安“嗯”了声,指示说:“要造舆论,要说明政策,打消顾虑。我们的通告目的是挽救干部,而不是要揪小辫子。”
老杨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说回去就办。向平书记到市里了,回来后我就向他汇报。这老杨其实与令狐安关系也不外,他是杨光的哥哥。只是平时,他不太活动。在离开令狐安办公室时,老杨又补了句:“刚才,杨光也打电话来,说他就到纪委,说明情况。”
“很好!对说明情况的同志,一定要给予鼓励和支持。”令狐安道。
鲍书潮过来后,车子就向省城出发了。路上,令狐安接到叶天真电话,说她在大富豪等他们。她本来想约闵慧闵总。“不过……”叶天真犹豫了下,说:“闵总一直关机。也不知道……”
令狐安说了声谢谢,说到了就直接过去。但车子到了省城后,他让鲍书潮先过去了,自己则直接到了省投总公司。
闵慧没有上班。
办公室的人说,闵总已经有两天没来了,好像是病了吧?
令狐安心又“格登”一下。他直接打电话到向涛副省长家里,小保姆接了,说阿姨昨天就离开省城了。令狐安没有问闵总到哪儿去了,既然她连手机都关了,那就是说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和打扰她。是不是……令狐安的心悬着,再悬着。他让司机把车开到省政府。但到了政府门口,又没进去。他给陈好打了个电话,问向副省长在吗?陈好说不在,好像到北京开会去了。
那就……令狐安说没事,我只是问问。
陈好说我也在开会,中午还另外有接待。不行这样吧,我来安排,稍晚一点我过去看你。
令狐安说那就不用了。我另有安排了。
到了大富豪,鲍书潮已经就老街拆迁的有关事宜,同叶天真谈得差不多了。令狐安落座后,叶天真又将永和公司的想法,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并且提出来,项目在最近就要启动。令狐安听着,头突然炸裂般地疼。接着,额头上开始滚出汗珠了。叶天真问:“令狐书记是不是不舒服?”
“大概是感冒了。有点。”令狐安擦着汗。
“那先去休息会吧。”叶天真说着喊来经理,让他们开了个房间,令狐安刚一躺下,就感到天地旋转。也许是早晨受凉了,他捂着额头,盖上被子。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沉进了一大片正在不断往下陷落的山谷。山谷深不见底,他站在山谷边上,脚下的岩石正在往下掉落,越来越快,越来越空了……
“啊!”令狐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身虚汗,而窗外,正传来四月隆隆的春雷!
下午,令狐安没有回湖东,而是接受了叶天真的安排,直接住进了省立医院。医生诊断主要是心力交瘁,要静待休息。令狐安说我干脆回湖东吧,还有许多事。特别是老街开发的事,马上得办。叶天真劝道:“再忙,身体是第一。由叶县长,还有王书记,鲍县长在,湖东翻不了天。就好好静养几天吧!”
叶天真又派公司的小李过来,为令狐安做些服务性工作。令狐安刚住下,还真的有些不太习惯。这么多年,自己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住院。叶天真给他开的是高干病房,一个人。小李很年轻,一问,竟然是去年才毕业的大学生。令狐安就让她回去了,说一个人行,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忙你的吧。既然要静,他就想真的好好地静一静。静中,也许能够好好地想明白一些事情;官场上难得的就是静,这么多年,他真正地静过几回?想想,一回也没有。有时貌似静了,其实心里还是翻腾着的。现在,他一狠心关了手机,身子一侧,闭着眼睡去了。
睡梦中,令狐安见到了方灵。
方灵正在喝酒,这应该是上次方灵回湖东时的场面。那天,叶远水是在宴会即将结束时才到的。令狐安借着酒劲,发了点小火。叶远水说车子在路上坏了,令狐安道:“车子坏子,人是好的。关键是态度!”
叶远水也没计较。叶远水这人,虽然脾气燥,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能控制住的。酒因此又加了一轮,令狐安有了七分酒意,方灵也几乎醉了。两个人甚至是互相搀扶着,回到208房间。方灵脸上因为酒,红得如同晚霞。令狐安看着她,说:“人面桃花,哈哈!人面桃花啊!”
“令狐书记,别……”方灵半倚在沙发上,女人往往因为酒,而更加女人。方灵这幽闭了多年的花朵,在这一瞬间忽然绽放了。
令狐安站在门口,走廊上静悄悄的。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他回过头,正碰着方灵的目光。两个人都愣住了。接着,方灵低下了头,黑发正在灯光下流泻。令狐安关上门,轻轻地走过来,用手抚摩着方灵的头发。方灵正在轻声地啜泣着。令狐安捧过她的脸,说:“别哭了,别哭了!来……”
……一切就仿佛早已注定了的一般。第二天早晨,令狐安醒过来的时候,方灵已经离开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令狐安抚摸着被子上的余温,又望望窗外。春天的樟树正落叶,那青中带黄的叶子,正在旋舞着,旋舞着,落向了埋藏过无数秘密的大地。
令狐安躺在省立医院的病床上,静静地想着。方灵走了,自己或许也应该走了。其实不是不想走,而是……他撑着起来,给鲍书潮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回去后必须马上开始老街拆迁的准备工作,下周召开常委会研究,争取十天内项目正式动工。”
鲍书潮说:“请令狐书记放心休息,我下午到湖东就开始工作。不过,我有些担心:常委会能不能通过?”
“这个不必担心。老街拆迁无论阻力多大,都必须进行!”令狐安丢了句斩钉截铁的话,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