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来雨时走出家门。
有一个人总在来雨时走出家门,那是我父亲。
田是梯田,禾苗都是喝水长大的,但天雨常不遂人愿,所以在每一垅梯田的上坳总得有一口山塘。夏天热,禾苗需要同人一样拼命喝水,山塘没多一会就被喝得见底,村人就有些慌了。好在天再糊涂,也不会让村人处在恐慌中太久。恐慌太久,村人就不会老在一个地方呆了。雨说来就来,一堆乱云一聚,几声炸雷一响,还不等村人都从田里地里跑回家,雨就下了。站在屋檐下,看雨中的庄稼欣欣向荣的样子,村人都一脸傻乐,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只有父亲还记得要往山塘补水,父亲是一个小小的村民组长,大伙都觉得就该他记得这事。
父亲先也是站在屋檐下,傻头傻脑地看雨,突然就记了什么的样子叫一声,哦,要去拦水。说罢提把锄头就冲进雨幕。等母亲转身从灶背屋寻来蓑衣斗笠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为这,父亲回来没少挨骂。父亲并不在意,他湿淋淋地站在屋中央,垂着衣袖,笑着听母亲唠叨,仿佛挨骂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把准备好的热水提到灶背屋。父亲洗澡时,母亲又从衣柜里把干净的衣服找出来。
父亲年轻时很结实的,他什么也不怕,再大的风雨他也敢往里钻。风雨越大,父亲就一副越快乐的样子。有时,父亲叫一声要去拦水,就被母亲眼明手快拉住了。但戴上母亲寻来的斗笠,一出门,风就将它刮跑了。父亲跟着风跑,终于跑在风前将斗笠拾起来,然后一甩手,斗笠旋转着从大门口飘进来,雨水像珠子一样从笠沿四射开来,溅了我们一身。待我们弹落身上的水珠,再看父亲时,父亲又消失在雨中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在雨中像个谜,一闪一闪的。
在瓢一样的雨中,道道水流从山上下来,父亲全把它们往山塘里赶。山塘像个气球,一下子就给吹胀了。我小,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想一下子就水灵丰活的山塘,在父亲的眼里,肯定像一个个一夜逢春的妇人,而父亲就是她们的施惠者。父亲内心应该有一种满足。
当然那时我怀疑父亲主要是为了好玩,他在雨中那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小孩没什么区别。但小孩不能玩雨,小孩只能在大雨初来时,在稀稀朗朗的雨颗中,嚎着叫着钻来钻去,等雨大了,就得返回屋檐下。小孩玩雨得以不弄湿衣服为前提,要不然就会挨大人的巴掌。所以那时我特别羡慕父亲,他一个村民小组长卵大的官,却可以利用它在来雨时出门。
有一年夏天,天旱了很久,大伙以为这个夏季再没雨下了,就挖开山塘拼命往自己田里放水,父亲左劝右劝要节约,但没有人听他的。后来再下雨时,父亲硬撑了两个小时没出门,母亲就表扬了他一句。但母亲的话才落音,父亲终于没忍住又冲了出去。这使得我更加怀疑父亲是想淋雨玩。别人也说他是淋雨成瘾。只有母亲看着心疼,念叨就更勤了。现在我想,其实父亲可以在雨来之前将所有通向山塘的渠道挖通;就算一定要在雨中出去,他也应该把自己包扎严实。
母亲的念叨小时候以为纯属多余,现在才发现她是对的。年轻时父亲没把身体当回事,年老时身体也就没把他当回事,该怎么病就怎么病,该怎么痛就怎么痛,不打半点反扣。母亲给父亲煎药时,还在不停地念叨,现在的父亲再不能笑吟吟听她念叨了。他躺在床上,配合母亲的念叨,丝丝丝地从牙缝里抽着凉气,他疼呢。父亲正在为他年轻时候的轻狂支付代价。
雨中的变迁
我开始注意被雨水改变的事物是在那个多雷多雨的夏天。
那年夏天,春生家的土屋被雨水冲垮了,把他一家人全压在下面,好不容易把他们翻出来,但一家六口都不行了,就像一棵棵鲜活的菠菜往沸水里摁了一下,捞上来全蔫蔫的不成样子了。那个夏天的雨特别猛,仿佛不是下雨,而是瓢水。屋后的山岭禁不起这没日没夜的瓢,连续出现了八九道泥石流,最厉害的那一道,斗大的石头从山岭咆哮下来,一副要把整个村庄践踏于铁蹄之下的凶样。村庄顿时像一个受了惊吓的鸡窝,人人暴窜而逃。在关键时候,屋后一窝子古松起了作用,为头的那棵巨松大喝一声:想来就来,哪有这么容易?众兄弟,把它们拿下了!于是一个个手起刀落,将滚石全部斩落脚下。真过瘾。后来我看书,知道秦始皇曾封松树为大夫、将军,这简直太恰当不过了!他若没封,我就给它们封了。
惊魂甫定的村人回头见村庄好好地立在那里卵事都没有,就都站在雨中旷野,一个个面面相觑地傻笑。二狗那次跑得最快最猛,他跑在前头别人立住了脚,他还一个劲地猛窜。村人这时才发现这个天杀的,居然把自己七十多岁的娘放在家中没背出来。村人把他骂了很是一阵子,说他还不及屋后那些松。
可谁又及得上屋后那些松呢?
那个夏天,谜一般的村庄在我心中豁然开朗起来。我知道了村庄之所以躲在那个山坳的原因;知道了每一条深沟,每一道厚梁的来历;知道了某块巨石为什么孤零零立在村西边,而不是东边;知道了后山窝子一大群石头你叠我撞为什么像打架似的。——雨水形成了村庄的大致格局,而其它风、人、牲畜、小虫等,只是在增减这个地方有无都无所谓的事物。当然,它们的增减雨水可以在一夜之间抹平。
不过雨水也并不总显示它自然界老大的地位,很多时候,它与风、人、牲畜、小虫和平共处,无聊时就搞点恶作剧。譬如它把风掩藏在山坳的一些叶子乘夜挪了一个位置,早晨风寻不着那些叶子,就沿着树蔸乱转圈儿。一只小虫沿着树干好不容易爬到树顶,一滴雨突然从叶尖一跳,抱住它,把它从树顶扯落下来。村人让雨水在一丘田里好好呆着,它们却把田垅边的一个虫洞噬得很大,一夜逃光了。牲畜以为雨水一定还在屋后那个洼里呆着,跑过去想润润喉嗓,谁知它们早跑到天上变作云,望着地下牲畜笨笨的样子发笑。
村庄里的其它动物对雨水的恶作剧,都显得无所谓,你藏了我这些叶子,我去玩另外一些杂物;你把我扯落树顶,我不上去就是了。唯有村人不服气。村人常为一点小事与雨水对着干,譬如小溪里那道堤坝,就反反复复被村人筑起好多次,又反反复复被雨水冲垮好多次。村人再要筑,雨水就来了脾气,也不知是谁去通风报信了?把它们的远房亲戚全叫来了,气势汹汹飞临村庄上空,把整个村庄都浇得摇摇晃晃。这时村人才服输,哭着喊天。雨水出了气,也没想要把村人置于死地,就撤兵了。要不然村后的那些古松恐怕也是孤军难挡。我现在想起了大禹那个时代,那时的人们一定把雨气得够呛,不然双方怎么会搞得那么僵?
但村人似乎都不太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痛。隔不了多久,又要跟雨水争个胜输。村庄经这一折腾,变得像个战场,渐渐地到处都是雨水撕裂的痕迹。我每次从城里回家探亲,每次都觉得雨中的村庄变化很大。有一天,我发现村庄已陌生得让我找不到童年时的一丝记忆了,我也就再不回去了。
还回什么呢?我真正生活过的村庄已不知让雨水带到哪去了?而现在的村庄,谁知道是雨水从哪带来的呢?
雨中,两个依稀的背影
少年时我不太会读书,大概与恋家有点关系。我读初中,星期六回到家中,星期天就再不想回校了,特别是在雨天。
那些个雨天离家的情景,我会记一辈子的。到临行时,我还坐在西房发愣,风弄得窗棂吱嘎吱嘎地响,雨打在西墙的爬山虎叶上声声断断,心就被这些声音搅碎了,泪花汪汪的不自觉储满一眼眶。抓起书包站起来,在屋内转了转,复坐下来想再停一停。母亲走进来,看着我,半天不吭声,她手里拿着两把伞。后来她说,你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学校。要不,就明早去?明早我煮早饭……我不等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说,我就走。语气中莫名其妙竟像生气了。我夺过母亲的雨伞,撑开,走进茫茫雨幕。母亲撑开另一把伞,走在我身旁。
冷冷雨声充塞着整个天地,冥冥暮色似乎也从雨外青山合围上来,只有母亲温暖的呼吸声如此近地贴在耳畔,我不争气的眼泪,终于一窝子滚落下来。但我不能让母亲看见,我扭头望着青山之外,抬手飞快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想必知道,但她不能点破,她一点破,这个黄昏我就再不会去学校了。母亲心中凄苦,我从她有点发涩的呼吸声中就能判断。这时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女孩目送她在激流中远去的纸帆,心里实在舍不了,可她又想依靠这只纸帆寄托她遥远的梦想。
母亲总在那条溪边不声不响地停下脚,站在桥头目送我过桥,目送我渐渐远去。母亲什么时候止步,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敢回头,我一回头,就无法控制本来就有点失控的意志。只有等走了一段路,等雨幕迷离了我们的面部表情,我才敢回头。母亲依然站在桥头,她举着伞,挺拔的身子被倾斜的风雨勾勒出无尽美感。母亲十九岁生我,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依然年轻,依然很美……
母亲剪影的后面是依稀的村庄,村庄在雨中也像镀了一层伤别离的情绪。一时间,我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我掉头拔腿跑起来,在转过山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母亲长长的一声叹息,从我身后雨中传来。
我到现在还不知为什么,年少时每次雨中分别都会弄得像生离死别?现在我和母亲都老了,有一次,母亲看着我爱妻疼儿的样子,就落寞地说,每一个人年少时都喜欢母亲,长大了就都不喜欢。我听了心里一酸,我知道母亲想起以前的事了。可是母亲你知道吗?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是换了一种表达形式而已。如果我再像以前那个脆弱的男孩,那我怎能经受得了这尘世纷攘的俗事呢?
男孩,别哭
门前有溪,稍远有河,但被山岭围着,村只得算山村。山村的孩子一天的时间多是在山里度过,而雨,说下就下,它才不管你回没回家。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必须遭遇晴出雨归的劫数。灿烂出门,颓丧回家,这是谁也不愿经历的。但很多事情,甚至包括人一生的命运,都得是这种结局。有什么办法呢?
雨总是起于黄昏,当我们担着柴禾走在蜿蜒山道上的时候,潇潇暮雨要么从后面赶上来,要么在前面截住你,想避都避不开。这时,心情就会像四合的暮色,突然黯淡下来。怎么不黯淡呢?肩上的担子这么重,家还这么远,路又这么崎岖。雨加重了肩上的担子,又阻碍了归路的脚步,透过雨幕,家就显得更加遥远难及。而雨,又不是平时活泼妙巧的那种,而是阴阴的,凄凄的,带点巫性,又带点魅气。
印象最深的是十岁那年秋天,独自一人担着柴禾走在黄昏的山路上,山雨沙沙从身后而来,像一张阴暗之网,一下子就将我罩进去了,那颗本来就因孤寂而伤感的心,便进而变得绝望。仿佛淹过我的不是山雨,而是令人窒息的黑水。
山雨打湿我的头发,山雨浸透我的衣服,山雨像黑寡妇懒在我的柴禾里,要享受坐滑竿的感觉。柴禾在肩上重若千钧,我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稚肩在与柴枪热烈切磋的过程中慢慢火辣,慢慢红肿。脚在山路上不敢停下来,一停就颤得厉害。终于一个趔趄,柴禾从柴枪两头滑落下来,柴枪弹得老远。我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山雨沙沙无边,冷漠地下着,没半点怜惜之情,我哭得更伤心了。雨浇灭了我的哭声,在山中没有半点回音。群峰座座在雨中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感到小小小的自己被大大大的世界完全给遗弃了。也就是从那一回起,我开始味喜茶苦,性倾情伤。
我坐在青石板上,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把剩下的那一点气力也哭尽。父亲,我的亲亲父亲,就在这时从山坳的拐角处出现了,他一下子把我从恐惧和绝望的深水区捞救上来。我无法说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一刻他温暖的笑容会让我珍藏一辈子,感激一辈子。是父亲温暖的笑容给了我在这个世上继续前行的勇气,要不然我真会沿原路退离这个陌生的世界。
嗨,男孩别哭,我们回家。父亲对我吆喝道。然后像扶起一棵被雨淋趴的庄稼那样将我扶起。
男孩,别哭。二十多年后,当我脱口对自己儿子也说这话时,我才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是一种成长的标识。只是我儿子面对的不再是山雨带来的困扰。我怀疑父亲的父亲肯定也对父亲说了这四个字,而我儿子的儿子也将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对他的儿子说出这四个字。后来我看美国著名的成长伤感片,题目竟就用了这四个字:《男孩,别哭》。只是里面的主人公没能跨越这道标识,死了。
夜雨孤灯
父亲看着母亲将家中那盏油灯点亮,才转身走进那个雨夜。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小妹送出来,直到父亲腰背上熠熠闪亮的柴刀消失在冥冥暮色中,我们还在滴水的屋檐下站了好久。
我们原本靠山吃山,但那时禁止私人贸易,山全封了。父亲雨夜进山是去做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偷竹。贫穷泯灭了人的羞耻,父亲及村人把偷字挂在嘴边一点都不脸红。他们偷竹的理由很单纯,只想把竹背到集市偷偷卖掉,换点盐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人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总得有一条活路,他们倒显得理直气壮。
只是他们为这个偷字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们必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出发,蹲在阴冷潮湿的岩下熬到半夜,等护林队的人都睡熟了,才敢下刀。雨声哗哗,刀声笃笃,他们惊恐的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提着。空脆的刀声实在响得吓人,护林人随时都会朝着声音抄包过来,突然现身,乱棍将人往死里打。那些年村里好些人的父亲就是为这事死的。有抓起来打死的,有逃跑时慌不择路坠崖死的,有摸黑归来时不慎滚落山沟死的,也有被猛兽长蛇咬死的。
我不要父亲死,父亲死了这个家庭就再没半点活路了。村里很多死了父亲的孩子,母亲往往熬不住,就抛下他们跑了。所以那些等待的孤灯雨夜,可真正称得上是漫漫长夜。无形而又巨大的恐惧感重重迫压我幼小的心灵,那种无穷无尽的担忧也窒息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仿佛我喘一口大气,就会让遥远的护林人惊觉,从而把父亲他们推上困境。我也不敢随便讲半句话,生怕一不小心犯了某种忌讳,让一家人在无边的担忧中陷得更深。除了恐惧和担忧,还有无以言耻的猥琐,在晦暗的心灵深处像孢子植物一样大片大片地滋蔓。慈爱的母亲在这样的夜晚也变得暴躁异常,平日熟稔的针线这时一错再错,隔不了多久,就会全身颤一下,然后放下针线,捧着被针扎着的手指吮。小妹讲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她却大发脾气,呸呸呸地骂小妹尽放屁!然后跑到神龛边,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个啥,像个女巫。我和小妹面面相觑。
父亲在那些雨夜,当然每次都平安回来了,要不现在经常从乡下来我家走动的那个老头会是谁呢?父亲不但回来了,而且走过那些雨夜一直来到现在。而他儿子,却依然呆在那些雨夜孤灭的情绪中出不来。原罪一词源于西方,我不相信有前世之罪。而真正给我原罪意识的,应该是那些雨夜,那些事。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一副贼头贼脑的鼠样。哪怕是我用艰辛劳动换来的钱财,我都抱一种平空受惠的谦卑心情领受。想想也是,人赤条条来世,哪一样东西不是这个世上本来就有的呢,我们所有的劳动都是无用功,只不过把一种事物与另几种事物混合,或者把一种事物换成另一种形式而已。可世上为什么竟还有那么多施惠者的嘴脸?他们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