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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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忧伤的国歌

房向东

那天,我们先是去了格林尼治天文台,回来路上,弯到一家叫“金筷子”的中餐馆吃午饭。

“金筷子”是一个女老板,三十五六岁模样,齐耳短发,头发柔柔的,仿佛有点黄;脸不大,眼睛却特别大,那眼睛弥漫着伦敦的雾,有点儿迷惘,有点儿忧伤,有点儿像国内出名的那张“希望工程”宣传画中那个渴求读书的女孩的大眼睛。她穿着黑长裙,白汗衫,素素的。和平常用餐没有什么两样,她先是为我们上了茶,接着上饭上菜了。

边吃饭边聊天。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聊起了写《哈利·波特》的伦敦女作家JK·罗琳。这时,女老板凑过来问了:“你们几个,是什么团呀?”我们告诉她,我们是出版方面的。她“哦”了一声,分别为我们面前的小碗盛了汤,说:“罗琳先前也常到这里吃饭。她本来没有什么钱,为了带好小孩,动了给孩子写故事的念头,一写就成功,现在名声大了。”她似乎对我们是搞出版的来了兴致,话稍多了几句,淡淡地说:“我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院里长大……”我说:“那你父母在出版社工作?”她依然用平和的语调说:“我的继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美编。他叫李某某。”我说:“是他呀,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很多书都是他设计的。常买人文版图书的人,肯定知道李先生。”这似乎有点出乎她的意料,“是吗,他还这么有名呀!”这时,我仔细瞧了她一眼,她说不上漂亮,然而有一种气质在,有点冷,有点无奈,仿佛还有点渴求。

这时,突然响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声。我们几个全都抬起了头,先是对视一眼,接着就寻找声音发自何处。在伦敦,还能听到我们的国歌?!原来,是从女老板的口袋里发出的声音——是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铃声设置为我们的国歌声!

她到一旁接电话了。

在国内,每天看新闻联播,每天听这支歌,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具有如此特殊的震撼力。这音乐,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一时间,我们几个都沉默不语了。

接完电话,她过来又为我们每人加了一小碗汤。我们问,你的手机中怎么会有国歌声呢?她说:“想家。特地灌进去的。”

我们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话说。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在心中品味着她的“想家”二字。我还品味着“金筷子”这个店名,筷子,是中国才有的,“筷子”却是“金”的!中国的筷子,在她心中有多大的分量啊!

过了会儿,我问:“最近有没有回到国内看看?”她说:“在伦敦的时候想着北京,回到北京又想着伦敦……去年春节回北京了。我什么人也没有找,在宾馆住了三天,这三天都打着车在街上转……”她的声音很低。听她的声调,我被她的伤感所感染。“……后来,就到日本办事了。”

她说了,她想家。北京,是她长大的地方,有同学,有亲人,至少,有熟人,她却谁也没有见。她有一个继父,她母亲还在吗?她与母亲说不上话?或者母亲待她不好,所以她出国了?也许,她的爱遗失在北京的某个公园,遗失在依然款款而流的水中?无家可归?还是有家不想回?她在北京转了三天,她在寻找感觉还是寻找梦?哦,我实在理不出头绪。萍水相逢,我们也不好多问什么。总之,我觉得她瘦弱的身躯里装了很多心事,很多理不清的情感。

接着,我们又无话可说了。还是她打破了沉默:“我给你们加一道菜吧。”我们谁也没说客气话。一会儿,她送来了一盘青菜。后来,在回国的飞机上,我的脑子在“过电影”,这还真是我们欧行路上唯一的一次加菜,虽然只是一盘青菜。

我们走了。女老板把我们送到门外,神情恋恋的,又把我们送到了停车场。起风了。我们要上车了,请她回去。她说:“一路上要多小心啊,过马路要小心啊。英国的方向盘在右边,和国内的不一样,过马路要先往右边看,不是像国内那样朝左边看啊!”她的语气,像母亲送孩子上学,像妻子送爱人远行……我们点着头,却什么也没说。我们用眼神和笑容向她告别。我们上车了。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她右手接着电话,左手上举着,晃动着,目送着我们远去,远去……

所有的中国人都远去了,只有她留在这伦敦的风中。这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那手机里发出的国歌声,有那么点儿,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