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
1988年来了。
关于这一年,有很多背景性的记忆,大的不说,只说流行音乐和文化方面的,比如崔健。这个人的名字和他的音乐怎样响彻在1988年的中国上空,以至后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整个一代人的成长,我至今也不甚明了。暴阳,愤怒,迷茫,人文关怀,理想主义,政治波谱……这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崔健很聪明,他把着时代的脉搏,就像医生一样,问问家里的情况,平时饮食怎样,甚至开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他知道病根在哪里……可是他突然间发怒了,简直莫名其妙。人们受惊吓了,人们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医生”,他年轻,体力旺盛,曾有过热情和理想……他也许在说,我也是个病人,和你们一样,我不幸福,每天受到伤害。
他需要被关怀,他像孩子一样委屈,他的思想脉络清晰,他的话语无厘头。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他是幽默的,嬉皮的,可是他拎得清,冷不防说了句玩笑话……可却是真话。青年人激动了。只有他们能理解崔健,把他奉为圣贤。从前,这一代孩子也是老实巴交的,听话,温良,顺从,如果时代不变迁,他们大抵是要读着马列主义长大的。可是这中间经过缓慢的成长,革命,旧思想的死与衰亡……一下子到了八十年代。
身处其中的人们很难理解八十年代,它就像幸福,像身在福中不知福。幸福从来是用作回忆的,幸福不是现在时,从来不是。
各种新思潮来到了八十年代,卡夫卡、萨特、康德和叔本华……挤满了中国青年略嫌单纯稚嫩的头脑。他们不满足了,开始反思,批判。是呵,谁都知道反叛能带来快感,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远离平庸。——做一个思想者,做一个受伤的时代英雄,这是何等有面子的事呵。
我们权且不问他们为什么反叛,为什么迷茫、不快乐,就当是青春期的体力发泄吧。无聊,想使坏,总得找一个强有力的借口,那就是时代吧。
这个时代充当了冤大头。一个健康活泼的年代所带来的思想解放是难免的。而崔健则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启蒙者。他是个急先锋,他手里扛着时代的旗帜,他说,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快。
他当然是明白的,我们以为他不明白,所以我们激动了。在这样一个时代,你只要发出一声异质的呐喊,你说你不明白,你有很多疑惑,你迷茫,这准不会有错。这会被视为时髦,引来群龙呼应。
崔健就这样传至1988年我的家乡小城。常常在校园里,我们看见一些男生趿着拖鞋,端着瓷碗走往食堂的路上,唱起了《一无所有》。他们干吼了一声唱道:我告诉你我一无所有,我要让你跟我走……
我倚在廊柱上听着,微笑着,我以为自己是心领神会的。
我也喜欢崔健的另一首歌,叫做《从头再来》,至今也未听过,只是无意间从一个女同学带来的一张磁带纸上看见了这首歌词,欢喜不已。我把它抄在一个新皮面本的首页上,每天看上一遍,把它当诗读。现在,皮面本早就丢了,可是歌词还记得两句,大意是这样:
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
我装作这世界唯我独在……
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一个大时代里的平民英雄,有着罕见的孤独豪情,可是也只剩下了豪情。
那时我们还来不及触及罗大佑,在稍后的几年,听到他的《恋曲1990》,也许我应该更喜欢罗大佑,因为他的温文。他是忧伤的,可是我不喜欢忧伤。我自己就是忧伤的,骨子里有着难以遏制的小资情调。自己也意识到了,很不好意思,总是立意纠正着。
我们每个人都是忧伤的,可是忧伤没有用处。
我喜欢有用处的东西,物质的,看得见的,日常生活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八十年代是格格不入的。我也不以为自己属于八十年代,我在九十年代长大成人,形成了那个年代里所特有的重实利,自私,靡顿。有一些道德良知,要面子,做起事来优柔寡断。经过十年的狂躁发展,社会稳定了,虽也在向前走着,可是老实了许多。人不再是狂妄自大了。他们开始意识到自身的弱小,处事谨小慎微。
我想这是对的,永常的人世恢复了它应有的面貌。
我未尝不知,把人和时代放在一起分析,颇为牵强。人是个体的人,而时代是不负责任的。我始终认为,时代是虚妄的,每十年一个时代,虽车轮滚滚地向前跑着,可是再隔三五十年回头看,时代又回来了,新的一茬人,新的楼房,旧的时装样式,似曾相识的生活习性,旧思想……这其中有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源远流长着,在新时代里换了一副和善面孔,卷土重来。
说起1988年的流行音乐,我们也听齐秦和王杰。——这也许是稍后两年的事了,我不记得了。内地的听郭峰,5月歌咏会的时候,合唱《让世界充满爱》,全班同学站在舞台上,统一服装,男生白衣黑裤,女生白衣黑裙,一首歌唱得花样繁多,先是由两个男女生领唱,然后合唱,交叉唱。还要晃着身子,形成一种参差之美。
我那时已经不天真了,总觉得这类做派让人汗颜。不过我还是合作的,张着嘴,只是不发出声音。我嗓音低沉,不清脆,听起来不像女生。初三那年,语文老师让女生们朗诵课文,再由男生朗诵,最后他总结道,女生的声音清脆,像潺潺流水。我不由得想到了小便的声音,听来也不过如此。
我想我是自卑的,我是最无个性的学生,长相平庸,成绩也不出众。整天精神涣散,身体处于游离状态。我希望所有人都忘掉我的名字,走在人群里立马就消失。我很听话,厌恶户外活动,课间操能逃则逃。下课时竟懒得上厕所,总是伏在桌上睡觉。我很少说话,同桌的一个女同学也不爱说话,整整一学期,我们沉默着,呆坐在课桌旁,就像陌生人。
这是早些年的事了,到1988年,我的性格略有变通。我开始和人交谈,有三五个好友,一起讨论人生、理想等方面的问题。我常常皱着眉头,对人世我有自己的思考,我意识到了,心里很快乐。我们也看电影画报,从上面得到零星的流行元素,哪个女演员漂亮,哪个女演员有气质。
那时候,我们已注意到“气质”这个东西。什么是气质呢,我们也说不清楚。我们说,刘晓庆是漂亮的,可是潘虹和陈冲就有气质。我们喜欢气质。我们看她们怎样穿衣服,怎样搭配,一点点牢记心间。在不久的将来,这于我们是有用的。
我们也搜集明星贴纸,从校门口的小摊贩手里一买就是五六张,有张国荣、刘德华、张曼玉、刘嘉玲……把他们粘在课本的封皮上、扉页上。我们尤其喜欢林青霞,常常为她的清纯和气质叹服,课间十分钟,几个女同学聚在一起,围着课桌看林青霞的照片,边看边说,有时会尖叫着,笑倒一片。
我从此看到我性格里的另一面,温暖的,通俗的,它是属于“人”的那一面,在1988年的夏天,正一点点地呈现出来。我想我是长大了,梳着麻花辫,穿着布衣裙。那时我还戴着眼镜,很笨重的学生镜,架在鼻梁上,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我从来不是个活泼的女生,枯燥,寡言,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张像被雨水淋湿的茫然呆滞的面孔下,曾有着多么敏感、耽于幻想的心。
听歌我能听出眼泪来。1988年,似乎有一首歌叫《我祈祷》,优美,深情,我最听不得男人的深情,可是在黄昏的房间里,我一遍遍地放着这首歌。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光线从西窗上一点点地落下去,而夏日如此盛大,我睁着眼睛,呼吸着,感觉到心一点点收缩得疼。这就是我成长的一部分背景么?一首情歌,唱着古老的男欢女爱,忧伤,纠缠,沉到骨子里。1988年的我还来不及体会爱情,我是那样一个单调、苍白的姑娘,了无生趣。可是听着歌,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我忧伤之极,且富有情感。我喜欢戴望舒的《雨巷》,因为他把姑娘比做“像丁香一样”,我喜欢的还有很多,老电影,老歌,分离的、来不及实现的爱情。我喜欢一切短暂的、来不及实现的东西,淡淡的伤怀的情绪,无边无际的,捉摸不定的。
像所有少女一样,我正在成长,可是亦懂得了怀旧。我常常就哭了。春节时和弟弟贴对联,我缩着脖子,袖着手,把糨糊夹在手肘里递给他,我说,今年又长大了一岁。我想我是伤感的。家里有一盒苏小明的磁带,还有邓丽君的磁带,成方圆的,朱明瑛的……它们流淌在八十年代初的空气里,流淌了很多年,而我和弟弟是听着这些歌长到了1988年。
在这一年里,还有一首歌叫做《小站》,歌者好像是常宽,现在不太有人记住他了——能记住他的肯定是我的同龄人,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同一时间段里,偶尔寻着这盘磁带,并喜欢上了它。听着这首歌,我眼前总浮现出两列反向而驰的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车窗旁坐着两个男女,他们注定是要失之交臂的。在这小站相遇,在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心微微动了一下,然而火车开走了。
对面火车上的那个人……也许是自己人,可是错过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虽平安,看着儿孙满堂,可是一天天地迟钝;这一生总的来说很吃力,也不知为什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很多年前那次火车小站的邂逅,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这么轻轻一瞥,擦肩而过——也许他们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