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2005年11月,我应邀参加了一次在西部举办的民间文化活动,乘晚上8点以后开往西部的列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组稿组的一名编辑,陕西、甘肃、新疆都在我的组稿范围,所以那两三年内,我每年都是要乘坐几次西线的列车的。那时在中国西部的农村,乘坐过火车的人还是很少的,成千上万西部农村人口向中国其他省份流动的现象还没出现。那时的中国,还是一个相对凝固的中国:西部的农民如果要到外省去“讨生活”,大抵靠的还是他们的双脚。尤其是那些西部的“麦客”。
当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出现在列车的卧铺车厢里,是会引起一些好奇的目光的,因为当年并不是一切长途列车上都有软卧车厢,硬卧已是某种身份的证明。故当年的我,从没觉得从北京到西部是怎样难耐的旅程。恰恰相反,在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常常会感到优越。自然,想到西部的“麦客”们,心里边也往往会颇觉不安,暗问自己凭什么?
两三年后我调到了编剧组,以后竟再没踏上过西线的列车,屈指算来,已然二十余年了。
整个车厢我起得最早,望着车窗外西部铁路沿线的风光从黑暗中渐显,我似乎觉得那是我乘过的最慢的一次列车;似乎觉得从北京到西部的距离比二十几年前远多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变了,我早已由当年那个坐硬卧很有优越感并且心生不安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不经常乘坐火车的人了。中国也变了,每一座城市都尽量将机场修建得更气派,更现代,因为它被看作一座城市面向国际敞开的窗口;而每一座城市的火车站,则空前地人群云集了,特殊的月份,往往满目皆是背井离乡的中国农民的身影。在大都市的机场候机厅里,一些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关于中国的概念;而在某些时候,在某些城市包括大都市的火车站里,另一些人将感受到关于中国的另一些概念……
沿线西部的乡村,它们为什么一处处那么小?黄土抹墙的房舍,灰黑的鱼鳞瓦片,家门前没有栅栏的平地,房舍后为数不多的苹果树或柿树,坎坡上放着几只羊的老人,在一小块一小块地里干着农活的老妪和孩子……一切仍在诉说着西部的贫困,西部的农村更是老人和孩子的农村了。
11月是萧瑟的季节。西部的景象裸露在萧瑟之中,如同干墨笔触勾勒在生宣纸上的绘画草图。偶见红的瓦和刷了白灰或贴了白瓷砖的墙,竟使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尽管白瓷砖贴在农家房舍的外墙体上是那么的不伦不类,然而一想到有西部的农家肯花那一份钱,还是不禁有些感动。西部农民希望过上好日子的那种世代不泯的追求,像杨白劳给喜儿买的、亲手扎在喜儿辫子上的红头绳——父女俩自是喜悦着。看到那情形的人,倘对人世间的贫富差距还保留着点儿质疑,则难免让人心生愀怆……
从西部返回时,我登上了一次特别的列车。因为中途要乘飞机到广州去,故我得在咸阳下车。
我持的是一张无座号的票,原以为注定要在列车上站五六个小时,却幸运得很,偏巧登上了一节空着几排座位的车厢。刚刚落座,列车已经开动。定睛扫视,发现自己置身于民工中间。手往小桌板上一放,觉得黏。细看,遍布油污,分明很久没被人擦过了。于是顾惜起衣袖来,往起抬胳膊时,衣袖和桌板,业已由于油污的缘故,难舍难分了。于是进而顾惜衣服和裤子,往起站时,衣服和裤子也不那么情愿与座椅分开了,那座椅也显然早该有人擦擦却很久没被人擦过了。我的布袋里有些纸,于是取出来用。我注意到有些目光在打量我,好生地不自在。一个人和某些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置身同一环境,他对那环境的敏感,是会令某些人大不以为然的。这一点,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是心中有数的。我将一堆污黑的纸团用手绢兜着,走过车厢扔入垃圾桶,回来垂着目光又坐下了。原来这一节车厢的绝大部分座位也都有人坐着,只有我坐的那地方空着两三排座位。座位、桌板、窗子、地面、四壁、厕所、洗漱池……那列车的一切都肮脏极了。
我将手绢铺在桌板上,取出一册杂志来看。偶一抬头,见一个站在过道里的中等身材的青年在打量着我。他脸颊瘦削,11月份了穿得还那么少——一件T恤衫,外加一件摊上买的迷彩服而已。T恤衫的领子和迷彩服的领子,都已被汗渍镶上了黑边。我并没太在意他对我的打量,垂下目光接着看手中的杂志。倏忽我抬起头来,冲那年轻的民工微微一笑,因为我觉得他的目光并不多么冷。我想,我对一个看我时目光并不多么冷的人,理应作出友好的反应,尤其在这一节车厢里。
我笑笑,那年轻的民工也微微一笑。果然,他的眼睛深处,非但不怎么冷,竟还有几分柔情。倘他好好洗个澡,再穿上我的这身衣服,再将他蓬乱的头发剪剪,吹吹,那么,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帅小伙子。尽管我的这身衣服实在是一身普通得很的衣服。
他说:“你坐过来吧。”
我回头看,身后无人,断定了他是在跟我说话。犹豫。
“你还是坐过来吧!列车从新疆开入甘肃的时候,有人喝醉了酒,把那几排座位吐得……”
他始终微微地笑着,目光也始终望着我。
我早已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只是不清楚发自于何处罢了。他既给了我个明白,我当然不愿继续在那儿坐下去了。我起身向他走过去。
我本打算像他一样站在过道里,但是他请我坐在他的座位上。他说他一路从新疆坐过来,腿都坐肿了,宁肯多站会儿。
那儿的人们都在打扑克,没谁注意我们。
他又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上初中的时候作文挺好的,经常受到老师的称赞。那时候我以为我将来也能……”
我请求地小声说:“那就当你不知道我是谁,好吗?”他点了点头,又问:“你看的是什么杂志?”
我说:“《读者》。”
我看《读者》历来被不少知识分子耻笑,他们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不该看《读者》这么“低”层次的刊物的;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国知识分子们认为是“高”层次的刊物上,越来越看不到对另一半中国的感受了。那另一半,才是中国的大半!并且,每每因而联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挂罥长林梢,虽高,不也还是茅吗?我倒于愿入塘坳,毕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点儿沤烂,做大地的肥料。
年轻的民工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聊了起来……
他说这一车次,是“民工车”,也可以说是西部农民工们乘的“专列”,票价极便宜,在高峰运载季节,有时超载百分之一百多。因为它实际上已经等于是民工专列了,不是民工的人们,是不太愿意乘坐这一车次的……
忽然一阵煤灰飘飞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抬起头时,身上落了一层。年轻的民工身上也落了一层黑白混杂的煤灰,他却懒得抚一下,笑笑说,车上烧水的不是电炉,仍是大煤炉,显然又有乘务员在捅火了……
他说,他心情很不好——他本在新疆打工来着,同村的人给他传了个信儿,有一个省的煤矿急需采煤工,于是他匆匆前往,去晚了怕没有缺额了。他说一个多小时以前,他透过车厢望见了他的家园——西线铁路旁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
他说,他的父亲几年前死于矿难,几年前死一个采煤的农民工,矿主才补偿给一万多元钱。他说他没下车回家去看一看,也是因为怕见了母亲不知该怎么说。他说家里只有母亲、妹妹和爷爷,爷爷已经老得快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而妹妹患有精神病……
我,竟寻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对这个年轻的农民工说,连一句安慰他的话也寻找不到……
“现在,死一个矿工,真的补偿给二十万吗?农民采煤工和正式的矿工,都能一律平等地补偿给二十万吗?……”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平等的极强烈的要求,以及对二十万人民币的极强烈的渴望。
“这……我不是太清楚……也许……是的吧……可是现在,矿难发生的次数太频繁了,你最好还是不要去……非去……没有比当采煤工挣钱更多的活了吗?……”
我语无伦次。
“还用问吗?对我们,那是肯定没有的喽!”
不知何时,玩扑克的都不玩了,都在注意听我和那年轻的农民工的谈话了。
“我记得有一份报上登过赔偿的数额……”
“一个农民采煤工的命是赔偿二十万的,这肯定没错!”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是法律条文了吗?什么时候公布过了?”
“不会二十万那么高吧?现如今汽车撞死一个农民,法院一般不是才判赔偿几万吗?”
“那是车祸,和采煤不同的。目前正是国家发展需要煤的时候,所以咱们的命也就比以往值钱多了……”
“会不会一个省一个价呢?”
年轻的农民工说,他和他们是一起的,都是要去同一个省的矿区,有的是打工时认识的工友,有的是在这一次列车上认识的。他毫不客气地将别人拽了起来,自己坐在腾出的座位上了。接着又说:“但愿我们去的地方,一条命也值二十万元……”
被他拽起来的民工说:“有人倒下去,那就得有人补上去,好比冲锋陷阵,得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精神!”
那样子,那语气,很光荣。还有点悲壮。
我听着,心里不禁又联想到了两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问:“你们要去的是哪个省?”
他们相互望着,交换着耐人寻味的眼色,都不说话了。我看得出,他们不愿让我知道,仿佛那是一个他们共同的福音,也是一个需要他们共同保守的大秘密,一旦被旁人得知,大好的机会就会遭到破坏。
车到咸阳,小伙子一言不发起身跟随我下了车。在站台上,他才期期艾艾地问我,能不能将那一期《读者》留给他。我连说可以,就将《读者》给他了。当我快走到检票口时,忍不住回头一望,见他那单薄的身影还站在站台上,正低头看着我给他的《读者》……
半小时后,我已坐在咸阳机场高悬的巨大穹顶之下了。在机场宏伟的空间里,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的矮小。我饿了,去自助餐厅吃饭,每位六十元,相当于我刚刚坐过的那次列车的全程票价的三分之一,那是全国最便宜的长途列车的票价。那列车大约也是这世界上最老旧最肮脏的列车,还是这世界上唯一叫做“民工车”的列车……
我饿,但我什么也吃不下去。
我呆坐在一排落地窗前,想着我离开不久的西线铁路,它离咸阳机场的垂直距离会是多少?三十元的出租车费,会是多少公里呢?
我对我们国家被撕裂的现状,获得了又一次深刻而鲜明的体验。
我觉得我自己仿佛也在被缓缓撕裂着——从产生情怀的地方,到进行思想的地方。
我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