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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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陈祖芬

我说,有没有给一两岁的孩子玩儿的玩具?

“是给你自己买还是送人?”售货员说。

我笑:“也送人,也给我自己。”

我是想玩,是我想玩。我买拨浪鼓,买一摇婴儿就会笑的铃铛,买各种能吹能响能逗婴儿的小玩具。梦溪也去买玩具。售货员问:“给多大的婴儿买?”梦溪说:“就是我这样大的婴儿。”

终于我家开起了玩具店:绒毛熊、卡通狗、大娃娃、小娃娃、会响的气球榔头、能走的绒毛小鸡……我们先排出十六件能摇响的玩具,再把其他玩具分成十六份,然后装进十六个口袋。因为:在2001年1月6日星期六的6时,有十六位朋友要聚会。这十六人的平均年龄七十来岁,最高年龄是九十岁,季羡林先生。

我曾经写过文章,认为地球数字化的同时,一定会伴随着卡通化,现代化必然会释放缤纷的个性和美丽的童心。6日早晨起来,看到京城盖上了一条雪被。小孩喜欢玩雪,如同喜欢玩沙子。因为雪和沙在小孩手里,可以堆出、捏出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东西。而且一切可以推倒重来,新的憧憬从这一次开始。白雪,使想象扩充,梦幻延伸,创意纷呈,使儿童更智慧,使成人更天真。

傍晚,十六位成人驾着瑞雪,来到建国门的一家咖啡厅。季羡林先生的秘书李玉洁说,她两次“使坏”想让季先生别来:天这么冷,路这么远!季先生说:这是朋友聚会,又不是开会不是应酬,不累。下雪后,她又说雪天路滑是不是别去了?季先生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说好去一定要去的。

我感到了雪一样的温厚,雪一样的冰清玉洁。梦溪说今天有几位的名字与雪有关系:玉洁先生,董秀玉,王蒙夫人瑞芳。李泽厚说,其实谁的名字都可以和雪有点关系,雪化了有溪,就是梦溪。我说那雪化了也有泽,就是泽厚。

季先生一见我就说:你最近的文字少了。如今的中国文化第一人,自然是季先生。年近九十的季先生那么正确无误地知道我最近的文章少了,而他至今每天工作六小时!季先生一句话,叫我像一个逃学的小学生那样小安。我是病了三四个月,但在季先生面前,我真不好意思言病。

龚育之是从住院部“逃将”出来的,从病房驱车直奔这个咖啡厅。既然出来,就不想再回病房,待下周去补办个出院手续就是。朋友们问他病情,他愉快地说着小中风。那口气,好像在说小松树、小蜜蜂、小儿童。小的是可爱的,即使中风,加上一个“小”字,也显得那么可爱。当然,这份可爱来自老龚的心态。同样的词汇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景下说,有太不相同的视听效果。病人和医生,往往像儿童和成人,病人乖乖儿地只有服从。突然病人自己决定提前出院,这种自己做主的快感,这种小孩摆脱大人约束的欢乐,使可怕的中风也成了可爱的小中风。

咖啡厅为我们搭起了一张巨大的西餐桌,中间两大盆鲜花,十六人坐得宽松而美丽。沈昌文讲起一件美丽的趣事。有一次他复印了文章Fax给某人,他十岁的孙子笑他:你不会扫描了E-mail过去?社会走进现代,终于再也不光是小孩学大人,而是大人也要向小孩学习。

李泽厚和龚育之正在笑谈“孙子疗法”。他们说祖父母围着孙子忙,就什么病也没有。我说我还以为是“孙子兵法”的延伸呢。大家说孙子疗法也是一种中国文化。

席间的哲学家、思想家多,就讲起了胡绳,让人感慨系之。这又是哪一种中国文化呢?

桌子那头有人问及王蒙五年前的一篇小说,写一个中国人得了文学大奖,拿到二百五十万奖金,然后引出很多纷争。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我知道王蒙天真。天真的人悟性好,就悟到了五年后的故事。

我左侧的严家炎总是很少说话,总想为别人服务。他忙着为这个那个照相,可惜照相机不听使唤了,不能照了,连照相机,也欺负老实人!

我已经两次捅梦溪:可以开始了吗?梦溪说:再让大家好好吃会儿菜。终于梦溪掏出一叠红笺,说这十六个笺里都有祖芬写的一句话,都标着号码,都有礼物袋。现在大家抽笺,请季先生先抽。

季先生抽的是一号笺,打开念:“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大家笑着为九十高龄的季先生鼓掌,有人说季先生是二十一世纪中国最美的男人,有人说季先生的文章最美,我说季先生从文到人都是最美的。季先生永远不变地穿早就过时了的蓝布中山装,但是蓝布中山装穿在季先生身上就永不过时,季先生在那儿一坐,就觉得生命是这样美丽!

季先生是这个新年嘉会的第一人,正好抽到的是一号,拔了头筹。

接下来王蒙念他抽到的笺:“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伟大的女人。”大家为王蒙身边的瑞芳鼓掌。王蒙“发配”新疆那些年,有瑞芳这位伟大女性扶持丈夫,养育三个儿女,接下来瑞芳念笺:“你坐上了爱情幸运号。”当然,瑞芳是幸运的。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却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王蒙一点不讲究:“我就是打工的。”

我想,在非常中国有一个非常人物,他有非常爱情,他非常可乐。

顺序念笺,下一位是汤一介。他念:“仁者寿。”哦,大家欢呼鼓掌。这个笺给汤先生再合适不过。汤先生善良仁厚。去年梦溪大病住院,汤先生和乐黛云两次来电,两人一起在电话中问这问那,还要来我家帮我干活。可他们是多大的年龄呵!他们是我尊敬我热爱的年长朋友呵!他们住在北京西头我住在北京东头呵!而且那时正是冰天又雪地呵!

乐黛云念笺:“你右手第六人,怎样的机缘你们认识的?”乐黛云连连说:“我就想抽到这个笺!”原来她右手第六人是梦溪。她说:“我们和梦溪的友谊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有一天晚上,我和汤一介在颐和园散步,梦溪当时参加为周扬起草一个文件,也在湖边走动。这么些年,不管我们的处境怎样,梦溪都是一如既往,这样的朋友可交!”

乐黛云生性开朗豁达,激情洋溢,又天真可掬。她快人快语的一番话,说得我真感动。朋友们一起为真诚恒久的情谊鼓掌。

严家炎夫人卢晓蓉念笺:“请对你的另一半说句话。”她立即说:希望他不要把学术的严谨带到生活中来。大家击掌为晓蓉叫好。北京大学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是几千年中国文化酿制出来的正果。晓蓉透露,他每天早餐,只是下点挂面——注意“只是”这个词,就是说,连盐都不放的。晓蓉本是名门之后,民生公司创办人卢作孚的孙女,至今在港经营船运。居然就被严先生同化了,早上也只是下挂面,不放盐。

严家炎对人极其随和,又极其执拗地恪守着他的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准则。律己过严,严加严。不过,一份好品行固守不变,又自有一种动人的魅力。

严家炎和晓蓉的故事,引出了沈昌文的自嘲。他说董秀玉是出版界的英雄,当年追董小姐的人很多。“文革”时年轻漂亮的董小姐也被隔离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大家都不敢和她说话,他也不敢和她说话了。只有一个人一直去看她关心她,那个人,就是现在董秀玉的丈夫。

大家说太遗憾了,如果老沈当时也天天去就好了。

沈昌文的自贬自嘲烘托了一个真爱的故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国家共命运。国运盛,士运兴。梦溪念他抽的笺:“国家形势好,不用你关心。”大家大笑,继而默然。我暗自吃惊怎么就让梦溪抽到了这笺?他这人坐在出租车里也总不安生,总在着急这座那座楼刷的颜色对不对,立交桥栏杆的颜色好不好。本来和他上街想放松想休息,看他急得直嚷嚷,实在觉得他太过操心。当然,在座的志士仁人,又有哪一个不为国事操心的?中国牌知识分子。

最后轮到我念笺了:“这也好,那也好,因为你是青春宝。”在一片笑声中,我笑个高兴。写这笺时,我想到王蒙,想到季先生,没想到我被青春宝“套牢”。

李泽厚的笺是“青春,从二十一世纪开始”。泽厚虽七十来岁,人也青春,心也青春。按他那笺的号码拿到的礼品袋里,有一个拨浪鼓和一个美丽洋娃娃。他真是抱得美人归!他举起娃娃大笑:正合孤意。

季先生那1号袋里,有三件玩具,一个是玩具摇奖器,一按钮,一堆彩球蹦跳起来。这一桌七十来岁的成人儿童哦哦叫着笑着,哪见过这玩意儿呀?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礼品袋里找出一件一摇就响的玩具,十六人一起摇将起来,摇出满世界的笑声。季羡林在摇,龚育之在摇,王蒙在摇,汤一介在摇,乐黛云在摇,李泽厚在摇,沈昌文在摇,董秀玉在摇,严家炎在摇,新编婴儿刘梦溪在摇。都是逗一两岁孩子的玩具,这十六人今天都成了不懂人生世界的孩童。我们今天不谈正事浑不知事傻笑疯笑大笑痴笑。我从沈昌文的礼品袋里挑出一只猪八戒,大家又大笑,什么也没看清就大笑。这只猪八戒是我见过的最潇洒的猪八戒。高高地昂起宽宽的额头,双手插进牛仔裤的裤兜,那份自信自得,那份悠然潇洒,只有如今的沈昌文比得上。

有一对摇起来很响的彩球,我分装在两个礼品袋里。没想到这两只球分别给王蒙和瑞芳拿到了,真正的一对!王蒙说这是绣球。还有一对气球榔头,颜色不一样,分别让乐黛云和梦溪拿到了。梦溪手握气球坐到乐黛云身边。我对严家炎说:你看,梦溪和乐先生“互诉衷肠”,人证物证俱在。严家炎爆发了那么响亮的大笑声——不是爆发,简直是爆破!

这是我生平见到的严先生最“放肆”的大笑。

有谁在说: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以前我只知道音乐有摇滚,今天觉得笑声也有摇滚。笑的摇滚。2001年元月6日真是我们大家的还童日。每年有世界禁烟日、世界什么日,为什么不增加一个世界还童日?

第二天,元月7日,我打开《北京晚报》。头版上有个醒目的标题《好日子赶上好天气》:“本报讯昨天是元月6日星期六阴历十二月十二,讲究‘六六大顺’的人们都把喜事安排在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