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
一向好端端的舅母,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的那天晌午,忽悠一下就过去了,叫听到噩耗的亲戚熟邻们措手不及。
平日不言不语的舅母,去的时候也是不言不语的,倒把一个天大的丧事横在了忙忙碌碌的年关前,谁的心一听说不立刻揪扯起来呢?是啊,活在庸庸碌碌的尘世上,在的时候免不了争强斗狠恩恩怨怨,去的时候万事皆空全都化做一腔悲痛一泡浊泪……人,都有这一天这一遭哇!
人去屋空,蓦然少了伴儿的舅父瞬间苍老了许多。哀伤的心情自不待说,单是一想到未来凄凉一身的晚境就更添一份痛彻,就愈发缅怀老妻厮磨种种好处……办!皱纹密布的嘴角抽搐着,猛然迸出火星般的一个字:办!要大张旗鼓排排场场好好地操办一场,对得起辛劳一生的老伴儿。
灵棚高高搭起来,鼓乐班子吹吹打打地开进来,阴阳先生跑前跑后煞有介事半人半仙儿,至亲至戚们披麻戴孝头昏涨脑,一会儿对着灵牌焚香烧纸叩响头,一会儿垂首排队,穿过小镇的街巷逶迤郊外超度亡魂送些盘缠,以便让那即将离去的烟魂一路西行直至天国……
当夕阳西下,如血的霞霭排满天际,最热闹也是撕心裂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棺柩两侧,孝子孝孙抚棺跪立,神色肃穆,而数米开外新搭的戏台之上,当地有名的“黄老邪戏团”正拉细嗓音,放开手脚,咿咿呀呀扭唱得正欢。男女丑角相互逗闷,似与这悲哀场面不相配套。不过,这是老规矩,丧家明白,观众也知晓,两厢情愿,就全都拥长脖颈,耸起耳朵,一心一意沉浸到那悲悲喜喜的戏文里。黑压压的人群中不时爆出几声喝彩一串呼叫,声浪几欲惊起死者,震落苍穹星粒。
终于挨到了时辰,颤颤悠悠的唢呐调子陡然一收,全场死静,犹如傻鸭突地被捏住咽喉,全瞠目咋舌向旁睇视。只见灯光闪处,幕帘一挑,影影绰绰的鼓乐班子中蓦地分开一道人缝,顺里面款款移出一缟服素面的佳人来,柳腰轻摆,水袖若风,眨眼到了棺前。粉面含怨,杏眼蕴悲,兰花指微翘,京胡一样的唱腔缓缓地从那贝齿朱唇中丝丝缕缕地送出。
她唱的是这个地方流行数百年的老调子——《哭九场》,其韵如哭,其哭如唱,其唱如泣如叹,如潮汐涌动,波波迭迭,连绵不绝,铺天盖地,荡气回肠,在场的听者无不动容。
她,就是远近闻名以哭灵为业的哭嫂!
一唱之下,果然名不虚传高人一筹。只见她屈身长跪,娓娓数道。从舅母生前的善心功德,到勤俭持家的诸般细节;从为人之妻的种种苦处,到做人之母的宽厚慈爱……说得熟悉她的众人都跟着垂泪,也勾引得舅父和儿女们伤心不已。当哭嫂唱念至年节已近,可怜的舅母竟然没有再享一个团圆夜,不能再和家人们同欢共乐,共叙佳话,被撇下的儿女们回家拜年,再也没有母亲为你开门掸尘,絮絮叮嘱时,手抚灵柩的孝子孝孙早已哭天抢地,恸声大作。
再看那哭嫂,亦是满面苍白,双泪直流,捶地拍胸,肝肠欲断,几近气绝,像死了自己亲娘老子一般伤痛。
丧家自然是肯一次次奉上钞票的,哭嫂也就哭得更甚,更畅快淋漓,并把这出人间悲剧一次又一次推向感念无尽的高潮……及至夜凉如水,冷月西移,司仪的口令下了,才戛然而止,退入帘后。
我在屋角的亮处,看见卸了妆的哭嫂,灰衣青裤,一脸的庸淡,寂寂地整理那套行头,俨然一市井妇人,尤其那手,骨节粗硕;皴了许多黑口子,全失了刚才台上的神韵。见有人打量,就顺过来木木的一眼,旋又垂下,忙活手里的活计,那细密皱纹的眼角,似是盛满苦涩。
听人讲,哭嫂原是县剧团的一名演员,善扮青衣。年轻时不仅模样打人,唱腔亦是远近闻名无人能比,一出《秦香莲》和一出《牧羊圈》,能叫满场观众涕泪四溅,丝帕衣襟湿了又湿,末了还得焦雷般连叫三声好。不过好景不长,市场经济之后,不善经营的县剧团很快黄了铺,演员名角们也都作鸟兽散。哭嫂虽身怀绝技,还是遭遇了这个年代最无奈最尴尬的事儿——下岗。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她丈夫突患顽疾,缠绵数年,折腾尽了家底家财,方才撒手归去,撇下一双儿女,一个古稀老娘,和一屁股还不清的冤枉债。哭嫂欲哭无泪,孱弱的双肩不得不担起千斤重担。当佣人,做零工,倒腾蔬菜水果,正月腊月里搭帮结伙踩高跷扭秧歌,挣一份流汗又流泪的辛苦钱,好歹维持生计。其间也曾有人做媒,但往往一瞅她那上有老下有小的累赘,就吓得躲出老远,再也不敢登门。也有色迷心窍者暗暗骚扰,示意只要哭嫂肯与之委身,做成个露水夫妻地下情人,就愿施以金钱好处,周济豢养,谁知那哭嫂刚强自重,一概拒之门外,心也不动半点。这么一眨眼工夫,花样年华竟已飞也般逝去了,当门前的脚步稀落下来,哭嫂早成了红颜已褪的半老徐娘……四周邻人们一提起来都叹息一声,吞了鸡苦胆一样扭歪起半张脸。幸亏后来入了黄老邪剧团,但“哭灵”那活儿又岂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住的?
当初哭嫂也是踌躇再三,她知道自己心肠软,泪窝子浅,见不得凄惨伤情之事。以前登台演戏时,只要一入了角儿,一用了心,便真情实意地去哭诉去唱念,全无半点虚意。如今做了这等替人淌泪代人恸泣的活儿,虽说也似演戏,但只要一站在一身缟素的人堆儿前,一面对那痛失亲人的面孔,她就忍不住要踏踏实实地号啕一番。团长黄老邪就劝她,说哭嫂啊,你这么着可不行,哭坏了身子骨哭哑了嗓子,岂不连老本都赔了去?这道理哭嫂也懂,可哭嫂就是控制不住,她倒是没哭哑了嗓子,但每一场下来都禁不住有些虚脱有些疲惫,谁叫她是一个不会糊弄的人哩。
我能想象到这样一个女人,一个以哭灵为生计的弱女子的千般苦楚,万种难处。不论何时何地,甚至佳节年夜,只要有人招呼,就要殷勤赶了去,掏一捧玲珑珠泪换取柴米油盐。这样的泪似不能以商品来比拟的,这样的女人亦不可称作可怜、卑下,或者庸碌,她心中必是藏着大苦含着大痛的。她把眼泪当成财富,她把哭泣——这个人类从降生到亡故普遍感念的表达方式当成代人罪罚的职业,是人类的情感磨旧了,迟钝了,抑或是他们对哭泣这一最能表达心灵碰撞的方法生疏了,荒废了?自然,这绝非哭嫂之悲,也不是死者之过。当亡魂苦风,踽踽逶去,是尘世的灰烬遮蔽了未亡人的眼瞳,是袅袅青烟拉长了时间的步幅,是哽噎在我们咽喉中的拳拳话语,凝做了冰冷的石头……
所以人们从来也不会在幸福、快乐的时候花钱雇人代替他们欢笑,在功成名就富贵荣华的时候代替他们享受。这是生活中的一种悖论,我们无法思虑,也不必深究。倒是把哭灵这一行当的独特性又加重了一层。是的,我听说哭嫂自打背了个“哭”字的称谓之后,邻人亲戚们对她是大大地忌讳起来,婚礼祝寿之类的喜庆之事是断不允她到场的,平日里也绝少与她往来。可见哭仍然是一道门槛,一道仰之弥高的门槛,是一层幕帘,一层拂之亦厚的幕帘。尤其是在商品社会,哭更是一把锋利无比寒气逼人的双刃刀子,天地大旷之中,一边对着生,一边对着死,一边对着芸芸苍生,一边对着哭泣者自身。
我不知道什么能使那颗哭泣已久的心灵稍许停歇,得到宽慰和安静?